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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吾国吾民 第二章 奉天翊运推诚武臣(2/5)

其余官差自也会乖乖听话。

若不想败坏法政,他还有卓凌昭的冷酷做榜样,只消将眼皮闭起,对哭声充耳不闻,来日杀死王一通的是三法司,与自己无关。

怎么办?怎么办?该拿官职来压呢?还是……还是要置之不理? 年轻时官职卑微,遇上不平事,只管义愤填膺,破口大骂头顶奸臣,可十年过后,头上那个姓江的早已不见了,轮到姓伍的当家作主,方知其间的为难。

公门之中好修行,伍定远先前指挥若定,明快至极,可此时目光却显得茫然。

他一会儿望着升斗小民,一会儿闭眼踌躇。

那王一通自知命运全在人家的一念之间,只手擦红眼,不住饮泪。

其余官差则是面色铁青,都在等候都督裁判。

“于情,我不想抓你,于理……我又不该放你……这情理之间……情理之间……” 元宵花月夜,静谧无声的佛殿里,但见铁手拿起放落,放落拿起。

饶那“天山传人”贵为真龙之体,这幅肩担却也似万斤之重,委实难以承担。

“爵爷大人啊……”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尚书率先苦笑:“照您这般磨下去,到明年元宵也没个了结啊……” 伍定远怔怔愕然,他将铁手举起,掩上了额头,却也遮住了目光。

“来人啊!”大都督弃守,老赵随即开工:“将此人押回刑部!明日开堂定罪!” “不要!不要!”凄厉哭喊中,大批官差涌了过来,立时抓住了王一通,听他尖叫道:“饶了我!饶了我!我不能死啊!我的孩子还小啊!啊呀呀!饶命呀!” 小王给拖了走,口中却在高声悲号,伍定远听得“孩子”二字,忽地双肩一震,喘道:“慢……”大都督再次开口,想来又要变卦了。

赵尚书苦笑道:“侯爷!您算了吧!这可是赵某刑部的案子,不关您的事儿啊!”大都督不理不睬,他行到王一通面前,咬牙忍泪:“我……我还没问你,你好好一个良民,为何要下手行抢?” “三两银!”王一通听得此言,登时放声大哭。

他双膝跪地,抱住了大都督的腿,凄厉悲叫:“三两银!我只求三两银!可整个北京就是没人理我啊!呜呜!呜呜!” 大都督眼眶泛红,他望着王一通,低声下令:“来人!取我正统军的粮票来。

”人群分开,掌粮官缓缓行出,他从怀里取出一叠粮票,交到上司的铁手里。

“五军大都督府通令各州县卫所,本票抵白米一石,见票兑粮,伪造者斩。

” 这些票券出自五军都督府,通行于正统军营寨之中,只消找处卫所,随时能依价换米。

大都督取过粮票,如数塞入小民掌中,轻声道:“待你家小探监之日,记得将票子转给他们。

” 王一通慌忙来数,待见手中粮票竟见多达三十张,不由惊呼出声。

当时白米昂贵,一石米折银三两一钱,这整整三十张票子赐来,等同百两白银到手。

赚了,王一通手捧恩赐,心里很高兴,此番放手搏命,总算替家人挣回了大钱,一家四口节衣缩食,足抵几年开支了。

他呵呵笑着,正想向好心的大都督道谢,可莫名之间,两行泪水却不听使唤,已然滚落面颊。

心里很明白,拿到了钱,也是该死的时候了。

自今而后,妻子没了丈夫,儿女失了爹爹,白发老娘更要为儿子送终。

王一通怎么也道不出那个“谢”字,他只能亲吻着粮票,泪水扑飕飕落下,弄湿了票子上的精致印花。

“带走!”场面悲戚,大批军官涌了上来,将王一通拖走了,临别之际,小老百姓用力回过头来,大声尖叫:“大人!谢谢!我代一家老小谢谢您!您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还是说了那两个字,谢谢。

一通终究是个老实人。

大都督不愿去看他的容情,只将脸面转向照壁,无言无语。

哭声渐渐隐去,歹徒总算给押走了。

众官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却听殿内传来一声呜噎,依稀是伍都督所发。

众官纷纷去瞧,看那伍爵爷面向照壁,宽厚双肩不住颤抖,那铁手更是紧紧揪住额发,不住拉扯。

想来他的额头便是这样秃的。

赵尚书惊道:“爵爷,您……您还好么?”他蹑手蹑脚,缓缓靠到大都督身边,正要去看他的容情,猛听一声悲嘶,都督咬紧牙关,如此悲怆呐喊…… “八十三!” 八十三?莫非还有八十四、八十五?众官满心讶异,面面相觑,却不知此言有何奥妙。

场面益发不妙,赵尚书第一个醒觉过来,忙道:“诸位,下官还有点私事,得先走一步,一会儿祈雨法会再见……”大事不妙,谁敢多看大都督一眼。

赵尚书是个聪明人,自要溜之大吉,脚步才动,冷不防一名参谋拉住了他,附耳道:“大人,方才闹出来的事儿,请您务必……” 眼见参谋竖指唇边,做了个噤声手势,赵尚书心下一凛,自知怒苍魔头行踪不明,却似在北京出现了,万万张扬不得,忙道:“行、行。

赵某一定守口如瓶。

” 赵尚书走了,众官也一一告辞,偌大的殿上只余都督一人坐着,其余几名参谋陪侍在旁,听他口唇喃喃,依稀又说了几个字,却也听不明白。

大都督总是如此,他武功卓绝,性子沉稳,纵使战地里四面楚歌,他也能冷静以对,带领下属杀出一条血路。

可每当他返回京城,踏入“三法司”的辖地之时,他总似打了一场大败仗,半天抬不起头来。

众参谋从军已久,自是深知上司的脾气,一时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只能在这儿唉声叹气了。

众所周知,龙手都督麾下有四名参谋,“掌粮官”名叫岑焱,“掌旗官”唤做燕烽,另还有位“掌令官”高炯。

这三人各有所长,有的能调兵遣将,有的擅长奇谋献策,但要说到出言劝慰上司,却还远远够不上边。

见得大都督心情不佳,却也只能苦苦罚站。

正烦恼间,却听脚步声响,一人从殿外行来,众将见得那人面貌,莫不大喜而呼:“巩爷!您可回来了!” 正统军四大参谋之首,便是长洲巩志。

他才一进来,猛见殿内风声萧萧,官差衙役溜得一个不剩,仅余上司一人孤坐着。

巩志心下一凛,忙道:“怎么?那小民给收押了?”巩志心细如发,三言两语便猜出梗概。

众参谋自也苦笑两声,全都点了点头。

巩志长叹一声,道:“麻烦了……” 确实麻烦了。

两军对决,攻心为上,若想打垮“一代真龙”,绝不能单凭拳脚功夫,而是要抓紧他的性子,只消逼得他心生茫然,不知为何而战,这场仗自也赢了一半。

秦仲海是个狡猾的人,过去十年来,他不知多少次迷惑大都督。

想起王一通指证历历,众人担忧起秦仲海的动向,自是满心烦恼。

高炯附耳道:“巩爷,万一秦仲海真来了……大都督可有法子制住他?”巩志叹了口气,道:“先别说这些了。

燕烽,去打盆水来,我来服侍都督洗脸。

”那燕烽在四参谋里年纪最小,外号“四火儿”,一听老大哥吩咐,便已诺声而去。

空旷的大殿上,只余伍定远孤身坐着。

看这人打少年起便不健谈,如今年纪长了,一日静默下来,形象只有更加严肃,让人不自觉害怕。

众参谋心下发寒,一齐朝巩志望去,盼他赶紧上前相劝。

正统军里人人出身沙场,唯独巩志不是。

他以前是个衙门师爷,不曾带过一天兵,不解军务,不识兵法,可也因他的出身如此,每回出征在外,总要担负最要紧的功课。

两军对决,攻心为上,他必须巩固正统军的心防。

从大都督到小卒,无论谁心生迷惑,便得瞧首席参谋的作为了。

巩志自知苦差难免,先上下整理了衣装,这才行到上司身边,躬身道:“都督,卑职回来了。

”伍定远眼光仍瞧向地下,却没应答。

众人心知肚明,以“天山传人”武功之强,怎可能听不到巩志的说话?不消说,此时他哀莫大于心死,他什么都不想管了。

众参谋暗暗叫苦,就怕连巩志也劝他不动。

高炯附耳过来:“巩爷,我看都督神色不对,不如我去请夫人过来,让她劝劝都督。

”巩志摇了摇头,悄声道:“先别惊动夫人,到时他夫妻俩一言不和,反而害得都督心里更烦。

” 艳婷脾气如何,正统军上下自是明白,眼看高炯不敢再说了。

巩志只得沉吟了说词,他慢慢挨近两步,道:“都督,且听巩志一言,好么?”他见伍定远不言不动,当下大着胆子,将手搭上了上司的肩头,细声道:“都督,咱们正统军谁都可以迷失,唯独您不能。

倘使总帅自己都迷失了,这场仗也不必打下去了……” 此言并非危言耸听,秦仲海打通了阴阳六经,正教中人别无抗手,唯赖伍定远的“真龙之体”方足相抗。

倘使大都督斗志全消,一旦与怒王正面交锋,无论单打独斗、抑或整军出战,都将一败涂地。

巩志苦心劝谏,饶那伍定远心境再差十倍,此刻也须应答。

他睁开了眼,低声道:“我很好,也没有中谁的阴谋陷阱,我只是……只是觉得自己……自己……” 巩志听他自称“很好”,说话时却不住搓弄额发,料来一点也不好。

他大着胆子,握住了上司的铁手,低声道:“都督,您要有什么心事,何妨说出来吧?让大家替您参详着。

” 巩志细心问候,大老板仍是低头不语,彷彿心事重重。

过得半晌,他终于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巩志,你能否告诉我……这些年来,伍某人……伍某人……”他目光望向远方,茫然道。

“做得‘对’么?” 耳听上司问了怪话,众参谋登时发起喊来了:“都督!您再对也没有了!您没见方才那小民感恩戴德,欢喜离去么?您与怒苍激战十年,为国为民,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万民,您还会有错么?您一百个对,一千个对,您是开天辟地、古往今来最善良的官儿了!” 正统军四大参谋,有的管食粮,有的管布阵,却无人善于攻心。

果然他们说得口干舌燥,却多是千篇一律,伍定远毫不理睬,仅将目光定在巩志脸上,想来只要听他说。

这下轮到巩志苦恼了,身为首席参谋,他不似岑焱、高炯那般务杂,他只有一个使命,那便是看好老板的心思,正因如此,他的职责也至为重大。

眼见大都督一脸殷切,他连叹气也不敢了,只能垂下头去,细细推算上司的心情。

大都督为何痛苦呢?一个人武功强到他这个境界,那是想杀谁就是谁,随时能将心目中的坏人一网打尽。

可有了这般随心所欲的武功,为何他还是心存茫然呢?莫非他赚自己的官职不够大,所以遂行不了心中的正义?可一个人坐拥一百四十个卫所,手掌七十万雄军,权势大到他这个地步,难道还嫌不足? 麻烦不在武功不够高、也不在权势不够大,相反的,大都督之所以痛苦,正是因为他太高太大,所以他才想弄明白八个字…… 该怎么做…… 才是对的。

巩志想通了都督的心事,冷汗却也淋漓而下,看大老板这幅模样。

他岂止迷失了?他从头到脚每一寸都在动摇。

想到复辟来发生的无数大事,朝廷里或生或死,或走或叛,巩志真不想说话了。

毕竟那地狱里的哭嚎声哀戚,字字冤屈,大都督身为本朝武人首脑,他敢全数推称不知? 正惧怕间,殿上脚步声响,那燕烽总算打水回来了,在众参谋的注视下,巩志赶忙迎了上去,自取毛巾打湿,先替自己擦去冷汗再说。

正蒙混间,高炯咳了一声,道:“巩爷,说句话吧,都督在等着。

”岑焱也催促道:“是啊,巩爷,您别不吭气,咱们可是一家人啊。

” 巩志想蒙混,人家却不让他蒙,他苦笑两声,自知无法拖延,当下单膝跪倒,朗声道:“启禀大都督!什么对与不对,卑职从没想过!打巩志跟随您的第一天开始,便从是非里豁出去了!” 听得巩志的言语,众参谋自是大感意外。

正统军号称仁义之师,十年来铲奸除恶,解民倒悬,可首席参谋却怎地说出这等话来?众人又惊又急,纷纷喊道:“巩爷!您说得是什么话?咱们正统军十年来流血流汗,为国为民,难道还有错么?” 巩志静静摇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众人大惊道:“为什么?”巩志叹了口气,低头道:“我只是个参谋官,不是朝廷的史官,什么是非对错,我不想多谈。

” 参谋谈的是输赢,史官论的却系是非。

二者所求不同,自不能一概而论。

一片愕然间,却听伍定远叹了口气,道:“说得好……说得非常好……似我这般人,本就没资格谈什么是非。

”说着说,驮下双肩,神气极为萧然。

众参谋大感惊慌,一时急使眼色,都盼巩志说上几句好话,别再废话连篇,存心折腾老板。

巩志如此说话,其实自有用意。

他蹲到上司身边,柔声道:“都督,非是卑职有意顶撞您,实在是才德有限,不配谈那些大道理。

可卑职心里明白一件事……”他神色转为郑重,紧紧握住了上司的铁手,附耳道:“倘使今日……” “卢大人在此……” 陡听此言,伍定远情不自禁仰起脸来,面上筋肉不住颤动。

巩志贴住了上司的耳孔,轻声道:“卑职心中坚信,卢大人他啊……” “也不会责怪您一句……” 听得巩志的安慰,伍定远嘴角下弯,猛地滚落了两行热泪。

天下最得宠的幕宾,绝非什么奉迎拍马之徒,而是一位真正的贴心知己之士。

巩志追随上司已久,自知他的心结所在,区区三言两语说来,便已点破了老板的心事,却也让他坠下了英雄泪。

众参谋见老板哭了,一时惶急无比,便要围拢抢话。

巩志摇了摇手,示意他们退开,跟着将毛巾交了过去,轻声道:“都督,洗脸吧。

” 伍定远将毛巾掩住了脸,他压抑声息,上身前倾,浑身不住抖动。

巩志也默默守在一旁,任凭老板宣泄心中苦闷。

“让你们担心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伍定远慢慢收了泪,双手抱胸,腰挺背直,便又恢复得刚毅稳重。

他见众将望着自己,便挥了挥铁手,低声道:“都过来吧。

”眼见老板恢复了,众参谋自是大喜过望,虽不知巩志使得是什么神奇办法,却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劈劈啪帕……庙里头传来鞭炮声,远远听来,更衬得殿里的宁静。

伍定远此时身在山门殿,他听得殿外鞭炮声不绝于耳,想起这一年来发生的大小事,蓦地之间,竟是面露倦容。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三天是上元。

今年好容易在襄阳打了一场胜仗,方得快快乐乐返京过节。

谁晓得昨晚三更才把行李放下,天没亮便给兵部召回,上缴“走马符”。

之后首辅午宴,下午再去威武军营听取军机,临到晚间,却还有场祈雨法会等着自己。

伍定远纵是铁打的,也该休息了。

他打定了主意,无论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都得在家里陪着老婆小孩,他拿起了毛巾,狠狠擤了擤鼻涕,便道:“你们还有什么公文,这会儿赶紧拿来用印吧。

我这几日都不去衙门洽公了。

”听得大都督想歇息了,众将赶紧翻开随身卷宗,全都忙了起来。

正统军下辖一百四十个卫所,公文之繁,政务之广,几与京城半数衙门相关。

除兵部外,尚有工部的军器器械、太仆寺的牧马、吏户两部的用人与银饷……是以每回伍定远返京述职,总有看不完的公文卷宗。

伍定远昨晚半夜才回家,黎明即起,自是没睡安稳,正闭目养神间,听得岑焱笑道:“都督,我的本子来了,请您过目吧。

” 伍定远眯出眼缝去瞧,只见面前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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