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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吾国吾民 第二章 奉天翊运推诚武臣(1/5)

“你……叫什么名字?” 天神问话了,就在佛殿里,王一通哭了起来,眼看四周尽是凶神恶煞的兵卒,赶忙又擦拭泪水,换了涎脸来陪笑。

可怜复可悲,也许自己那把怒火不够旺,也许天生没有做强盗的命,总之冲向山门的王家主人没有抢到一文钱,反而给红螺寺的和尚一脚踢翻在地,当场扭送法办。

红螺寺里众官云集,非只旗手卫都统在此,连刑部赵尚书也在这儿。

王一通给人扣押起来,就近送入寺里审讯。

他跪倒在地,仰首展望,但见面前坐了一名大官儿。

他生了张四方国字脸,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瞧他右手戴了个铁手套,望来斑驳锈痕,与高官身分大大不称。

“你……”大官儿俯身过来,铁手轻轻抚王一通的背:“叫什么名字?” 大官再次开口,王一通垂下头去,眼角偷偷瞄了人家一眼,只见铁手男子的目光并不寒凉,好似是他那早已过世的爹爹,正自望着做错事的可怜儿子,既怜悯、复担忧…… “大胆顽匪!快快从实招来!”小王正自发呆,忽然脸颊给人狠狠抽了一记。

他惊醒过来,慌道:“大爷饶命啊!咱的老婆小孩还在等我回家,您快快放了我……” “放屁也得有个味儿!”旗手卫都统跳了过来,他气得眼冒金星,怒道:“你还弄不懂吗?你已经完啦!一辈子都完啦!” 正统十一年正月十五傍晚时分,红螺寺杀出了一名歹徒。

他一不蒙面,二无同伙,手持钢刀,便这样单枪匹马下手抢钱。

此人不仅公然行抢,抢得还是出家人的香火钱,这岂止是触罪,简直是造孽。

疯狂歹徒世所罕见,只惊得四周百姓全数跳了起来,联手痛殴之下,差点没把他打死。

看这人少说得在牢里蹲个十年八载,居然还想着回家? 听了自己的犯由,王一通悔不当初,自知再也见不着妻小老母了。

他掩面痛哭,悲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你们饶了我这回!小人再也不敢了!”刑部赵尚书打了个哈欠,摇头道:“这小子当真烦人,休跟他啰唆,你们打他一顿,让他早些画押。

” 刑部尚书号令一下,但见官差如狼,衙役似虎,诸人横眉竖眼,正要下手毒打。

却听一声断喝,铁手男子站起身来,斜睨了赵尚书一眼,冷冷地道:“忘了我在这儿么?” 身穿宝蓝镶黄袍,腰系四爪金龙带,胸口绣狮,龙目生威,铁手男子将官袍抖开,展现了权臣风范,也吓退了一众虎狼官差。

身穿黄袍的大权臣,自开国来只两个姓氏能够。

一个姓朱,一个姓江,现下又多了一个新姓儿,一二三四五,伍子胥的伍,定江山的定,远小人的远。

伍定远,当今正统朝的大都督,西北讨逆军的最高统帅,不过把眼儿瞪在赵尚书的脸上,便吓得他脸色剧变,赶忙揪住身边的陪审宫,厉声道:“猪一样的徐主簿!本宫三令五申地告诫,命你们不可再动私刑!怎么老毛病又犯啦?” 那徐主簿原本双眼半眯半睁,只在打着瞌睡,哪晓得竟给人当作了代罪羔羊?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赶忙揪住身边另一人,厉声道:“猪一样的王押司!你这家伙不好好问口供,却来忙着打人?你还配做朝廷命官么?” 姓王的都很倒楣,那王押司张大了嘴,茫然四望,眼见下属逃得老远,只得举起手来,奋力自抽耳光,喝骂道:“猪一样的王押司。

像条猪……一样!” 官场如戏场,台上谁是红角正主儿,谁是白鼻子四丑儿,含糊不得,众官成了猴儿,自把王一通逗得呵呵笑了。

只是他笑没半晌,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由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别哭……”正要伸手拭泪,那铁手已然伸了过来,拍背安慰:“有我在这儿,你一定能公正受审。

”铁手男子形貌忠直,体如御猫展南侠,貌似龙图包大人,料来定是正派人物,听得他的安慰,王一通眼中含泪,用力点了点头。

“来人。

”铁手男子使了个目光,两名军官快步抢出,送了一只包袱过来,王一通低头来看,只见那包袱裹着油布,密密实实、层层叠叠,却不知里头收得是什么东西。

他心里害怕,正想启齿来问,铁手男子已然取过包袱,柔声道:“别怕,乖,我只是要你仔细瞧瞧这东西……来……不忙、不忙……” 一层又一层的油布解开,最后里头散出了光芒,油布包里竟然睡了一柄刀。

它静静的,恨恨的,像具死尸般一动不动,只等主人过来认尸。

王一通飕飕发抖,不敢吭气,那铁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柔声道:“来,我只是要你认认这柄刀,来,仔细瞧瞧……这是你的东西么?” 诚恳温和的语气,反而让王一通更加难受,他虽想开口否认,却又不想欺骗铁手男子,犹疑惶恐间,终于还是垂泪招认了:“回大人的话……我……我认得这柄刀,这就是我……我……抢劫时拿的那柄……那柄……” 王一通双手捧面,还没说完话,却见赵尚书随手抓起供桌上的木鱼,当作惊堂木重重一摔,厉声道:“来人啊!人证物证俱全,不容狡赖!速速逼他画押!带入囚房!” 王一通魂飞天外,本以为诚实至上,谁想开口招认后,却成了坦承犯行,当场大哭道:“不对!不对!我话还没说完哪!那柄刀不是我的东西啊!我是给冤枉的!” 听得刁民改口了,赵尚书怒火冲天,喝道:“胡说!你行抢时用的是不是这柄刀?说!”王一通哭道:“是啊,是啊,可是……可是这柄刀真不是我的东西……”赵尚书越听越烦,大怒道:“胡说八道!一下子是你的!一下子又不是!分明是狡辩!来人!大刑伺候!打得他招!”刑具正要拖出,小老百姓大哭大叫,一片吵闹间,猛听一声鼻哼:“嗯?” 大都督目光威严,环视全场,吓得众官噤若寒蝉。

王一通哭哭啼啼地爬过来,对着铁手拼命磕头:“大人,请你务必相信我!这柄刀真不是我的,我是被人家陷害的,相信我……拜托相信我……” 刁民屡屡纠缠,烦不胜烦,赵尚书啧道:“爵爷啊,别听这小民胡讲。

好容易人证物证俱全,咱们还是早些结案吧……”大都督淡淡地道:“你以为他是胡讲么?”赵尚书干笑两声,还未说话,大都督随手将钢刀抄起,迳朝赵尚书面前扔来。

飞刀射来,吓得赵尚书魂飞魄散,正要凄厉尖叫,却见钢刀无故旋转飞起,跟着笔直而落,咚地一声轻响,刀头不偏不倚,正正插到了案上,却也让赵尚书看了个明白。

直至现下,众官方才用心观看这柄刀。

只见它长达四尺半,厚背窄刃,份量极沉,单手几乎拿它不住。

以份量观之,这柄刀绝非是下厨用的菜刀,它杀得是比鸡鸭更大的东西。

比鸡鸭还大的东西……是牛?是羊?是猪?还是……还是…… 一片悚然间,铁手伸了过来,朝着握柄处点了点,却也让众人见到了环形护柄。

什么样的刀需要护柄?赵尚书啊了一声,颤声道:“这……这是军刀。

” 须要护柄的刀,杀得不会是砧板上待宰的东西,而是会反抗的东西。

不消说,这柄刀杀得是人,唯有人……才会竭力反抗。

直至此时,众人方才晓得五军大都督日理万机,却为何会亲自过来察看嫌犯。

这案子本身并不寻常,它不只涉及刑事,怕也涉及了军事。

一片宁静间,大都督又蹲到小民身边,柔声道:“告诉我,这柄刀打哪来的?是不是偷来的?” 军刀不是菜刀,百姓决计买不到,大都督无愧捕头出身,第一句话便问到了关键处。

王一通拼命摇头,哭道:“大人!小民哪有胆子去偷刀?这柄刀不是我的,是别人送给我的啊!呜呜……” 大都督安慰道:“别哭。

这刀是谁送给你的?还记得么?” “记得!记得!”王一通大声道:“这柄刀是一条大汉丢给我的,他头发白了大半,眉毛吊得白睛虎似的,还有……还有他的左脚像是假的,熟铁打的……” “是他!”众官差闻言,无不吓得跳了起来。

众人惧怕不已,铁手男子却无惊惶之意,他只眯起了眼,淡淡问道:“你是在哪儿遇上他的?” 王一通低头下去,哽咽道:“便……便在红螺寺的山门口。

” 陡听此言,赵尚书第一个爆出凄厉尖叫,当场钻入供桌底下,便与徐主簿撞个正着。

两大长官争夺地盘,其余官差也是东奔西跑,各自寻找掩蔽。

王一通也吃了一惊,颤声道:“怎……怎么?那个铁脚怪人是……是成吉思汗么?” 成吉思汗早已死了,威名却永存中原。

是以小老百姓每每念及魔王威名,脱口道出的便是这四个字。

可此时此际,场内将士听得蒙古战神的大名,却只微微苦笑,好似他们宁可与成吉思汗对敌,也不要和铁脚怪人撞个正着。

成吉思汗可怕么?上过西北前线的都明白,此人不过是兵马厉害,实则并不足惧。

孙武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成吉思汗再怎么武勇,至多懂得伐兵攻城。

可他的大炮能轰垮中国的长城,却永远也轰不破中原百姓的心防。

只消华夷之分一日犹存,百姓心里的长城犹在,纵使真实的长城垮了,朝廷也不会垮。

不同于成吉思汗,“怒王”之所以可怖,绝非是武功凶猛,兵马厉害,此人之所以难缠,纯是因为他身上染有一种“病”,纵使让战神成吉思汗遭遇了,也得退避三舍。

大约是八年前,那怪病首度发生。

当时朝廷第一回挥军西北,百万大军会战潼关,打得怒匪溃不成军。

其后各路兵马陆续增援,一车又一车的食粮徵调出来,一个又一个百姓派做军夫。

到得后来,竟已调动了四百万壮丁充作兵卒,军容之盛,前所未见。

全军便算一个喷嚏打出,也能震死群贼。

结果也在同一年,天候转凉之时,也许是喷嚏打得太多,甘肃全境真个爆发了怪病。

正统二年秋,八月十七日,怪病悄悄来临。

说不出来那是什么病,只晓得它蛰伏起来很静,爆发之势却极猛,当时染病的全是民夫,他们静静聚集军营前,望来模样正常,一不咳嗽、二未伤风,外观上不见分毫症状。

可朝廷命他们跪下时,却惊觉他们的膝盖全坏了,无论官兵怎么打,硬是跪不下来……最后他们哭着喊着,发疯似的扑向帅帐,全力夺回朝廷征走的食粮,军营化为一片火海,潼关以西也在三日内陷于敌手。

自这场大战后,普天下的名将都懂了,原来世间最高明的兵法不在伐谋,也非伐交,甚且以多胜少也未必是制胜之道。

因为怒王如斯昭告了天下众生……“两军对决,攻心为上”! 十年下来,举凡铁脚过境之处,孽毒四散,怪病播流,奴仆染病了,便下手打主子,罪犯染病了,便动手杀狱卒,连柔弱的妾婢一旦得病,也敢持刀砍了老爷的命根。

最后瘟疫越散越广,怒匪越杀越多,逼得朝廷下达禁令,严禁百姓提及“怒王”、“跛者”等妖名,否则这场大战永远也打不完…… “救命啊!”想起秦仲海的恐怖,殿上官差奔跑呼救,好似老虎冲入殿来。

朝廷命官失态,便只能瞧正统军的作为了,但听军靴踏响,一名参谋跨步而出,厉声道:“欲破正统朝,先得击垮谁?” “正统军!”众将抖擞了精神,仰天大吼。

那将官双目环睁,厉声道:“欲败正统军,先得击垮谁!”众将暴吼一声,同刻喊道:“一代真龙!” “诸君!”那参谋凛然道:“只要我正统军总帅坐镇在此,纵使来敌是成吉思汗,吾等何惧之有?”此言掷地有声,登让众将官士气大振,一时大声答诺。

要想打垮正统朝,便得击破赐号“顽忠”的正统军,而要让七十万的正统军烟消云散,则得打垮全军心头的正旗标竿,“一代真龙”。

秦仲海要想让天下大乱,便得闯过这一关。

众将官追随大都督,早已视死如归,无怨无悔,如此坚定意志,自不怕怒匪的心战。

眼见下属们昂然立地,宛如钢铁雄狮,伍定远身为西北扫逆军统帅,自须出面说话。

他深深舒了口气,吩咐道:“熊俊、焦胜。

” “属下在!”军靴踏步声大作,两名军官应声而出,抱拳行礼,模样颇见精神。

伍定远解下了正统之令,道:“你二人持我令牌,速去勤王军大营借调三千铁骑,每人配发铁盾一面,沿红螺山驻营。

”号令一出,熊俊、焦胜快步离去,伍定远又道:“巩志,你即刻去通知皇上的随扈,请他们即刻调出火枪队,严密保护皇上。

” 火枪队团团阵列,怒王纵使要直闯禁地,怕也要给打成蜂窝。

大都督既已做出调处,殿内复又寂静。

那赵尚书、徐主簿从供桌底下爬了出来,慌道:“爵爷,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你们不是才在襄阳打胜仗了么?”伍定远摇了摇手,道:“别怕,我会处置。

”他将凶刀交给了下属,便又蹲到了王一通面前,静静瞧着他。

面前的小老百姓很无助,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可正因为他的卑微瘦小,所以他的一举一动、一思一念,都足以昭显天下亿万百姓的心灵归向。

身为西北讨逆军的统帅,伍定远比谁都清楚,朝廷怒苍这场十年大战,争得不是西北西南的地盘,胜负也不在三个五个关隘,双方所恃只在一个“理”字,谁的道理“正”,谁便能赢得天下人心,打赢这场十年大战。

大都督怔怔无语,像是在替小老百姓操心。

王一通不禁又生出了希望,颤声道:“大……大人,我可以回家吗?”王一通又在异想天开了。

那赵尚书满腔火气没处发,一听这歹徒还在嚷着回家,便要开口痛骂。

大都督却拦住了,他静默下来,目含怜悯之光,轻声道:“于情,我想放你。

” 王一通一听此言,自是大喜过望,赵尚书则是慌不迭地叫苦,两人还不及抢话,大都督却又叹了口气,低声道:“于理……你持刀行抢,国法不容……”王一通如中雷击,悲声道:“国法不容……那……那我不就……”大都督低声道:“对不起,我没法子帮你。

” 听得大都督如此言语,王一通不禁泪如雨下,老赵则是拱手笑道:“都督英明!” 治国之道,首在公平。

面前的王一通模样虽然可怜,可他持刀抢劫,那便不可徇私纵放,倘使大都督自己不守法,来日消息外传,人同此心,官同此理,国家法政岂不动摇?守法良民岂不怨声载道? 眼见大都督默然垂首,小王自知无幸,只是低头哭着,赵尚书提起中气,暴吼道:“来人!将这小子押入大牢,明日一早,开堂定罪!”眼见官差嘿嘿冷笑而来,大都督猛地举起铁手,咬牙道:“等等,再等等,再让我想想。

”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称三法司。

伍定远捕头出身,熟知律法,自也知王一通押入刑部的下场。

聚众上山,死;挟暴劫财,死。

王一通持刀行抢,犯的是重罪,一旦进了公堂受审,轻则流配边疆,一世为奴,重则拖出狗头铡,当庭开铡处斩。

“治乱世,用重典”,旨在防患于未然。

此乃本朝定下的严刑峻法,伍定远公门数十年,自也深明道理。

怎么办?现下不必多谈什么治国大法、救民伟业。

眼前场面再简单不过了,王一通只要进去牢里,十之八九会死。

可他该死么?伍定远眯起眼儿,他望着那痛哭嚎啕的小老百姓,一时铁手抚铁面,只在咬牙苦思。

若要开脱王一通,不难。

只消一句话说出,学着江充的官场技法,赵尚书定会卖他个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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