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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玉劫(3/5)

一声惊雷,震撼着他的心灵!他突然意识到,玉儿长大了,这个从幼年起就在他的照料和保护之下的小师妹,已经是个大人了。

花儿总要开放,玉儿人生道路上不可避免的一步已经到来了,今后,她将置身于别的男人的保护之下,和奇哥哥不再是一家人了!二十来年的相依为命,将要结束了,现在韩子奇身边惟一的亲人,将要离开他了! 窗台上,一束红色的麝香石竹花正在静静地开放,那是奥立佛送来的。

三年来,无论玉儿在不在家里,她的窗台上总是摆着奥立佛从街上买来的鲜花。

这当然不只是为了装饰房间、点缀生活,而是寄托着某种情感,敏感的玉儿不可能不明白,连韩子奇这个男人都有所察觉:这是奥立佛在向玉儿献殷勤。

但意识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和玉儿住在人家家里,战乱之际,亨特夫妇收留了他们,庇护着他们,大恩未报,怎么能反而去管教人家的儿子?何况他也从未发现奥立佛有什么越轨的行动,如果玉儿不说什么,做兄长的又如何置喙?韩子奇倒是曾经隐隐地担心,如果亨特夫妇对此有意,怎么办?特别是爱子心切的亨特太太,她本身就是个远嫁到英国的中国人,在她的意识中,不同种族、不同国籍的男女相爱、通婚根本没有障碍,三年来对玉儿的悉心照料如同母亲疼爱女儿,也许更有一番用意?一旦她吐露出两家联姻的意愿,韩子奇该怎么回答呢?不承想,人家英国人无须父母开口,小伙子亲自出马了!尽管韩子奇对此并非毫无思想准备,但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仍然感到突然,感到震惊,让他一时不知所措。

玉儿亲口告诉他“奥立佛向我求爱了”,这意味着什么?是征询他的意见,还是“知会”一声事情的结果,向他“告别”?他十几年来精心呵护的这朵花儿,就要被奥立佛摘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失落感、孤独感从韩子奇心中陡然升起,玉儿将要离开他了,在远离北平的异国他乡,只剩下他孑然一身了! “玉儿,你……是不是已经答应他了?”韩子奇急切地问,虽然已经估计到结果,他还是要得到确切的证实。

“没有,我……拒绝了他。

”梁冰玉惶惶然。

既然话已经说出来,她也急切地想知道奇哥哥的态度。

玉儿的回答完全出乎韩子奇的预料。

他本以为,事已至此,无可逆转,却不料又陡然折回,他那颗被搅扰的心也随之大起大落,飘忽不定。

奥立佛并没有得逞,玉儿没有被“抢”走,这让他感到释然。

这种感觉,似乎只有在他视若生命的奇石美玉失而复得时才能体会到的。

不,不,这两者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玉儿并不属于他,不是他的收藏品,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独立存在的人,他只是玉儿的监护者,总有一天,玉儿将会离开他,走向自己的人生之路,而现在,她就已经开始了自己的选择…… 他默默地拉过玉儿书桌旁的那把椅子,坐下去。

“奇哥哥,你怎么不说话?”梁冰玉抬起头,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你拒绝了他,拒绝了他……”韩子奇喃喃地重复着,心里想着,下面的话该怎么说,“你……为什么要拒绝奥立佛?不喜欢他吗?” “我……”梁冰玉欲言又止。

她的内心正在经受着剧烈风暴的袭击,奥立佛和杨琛的两张面孔同时在她眼前闪现,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分开,诱惑着她,威胁着她!她想统统忘掉这一切,却又做不到。

面对着她所信赖的兄长,她多么想袒露无遗地倾吐长久以来积郁在心中的苦闷,以求得援助和安慰?但是,当她看着韩子奇那双清澈的眼睛,她又害怕了,羞愧了,不敢说出昔日的创伤、如今的彷徨,让这些话都烂在心里吧!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她只能这样说,“我……还没想过要嫁人,不,我根本不想嫁人,这辈子谁也不嫁!” 韩子奇一愣。

玉儿怎么会这么想?如果不是少女的无知,那就分明是在说假话。

玉儿不是小孩子了,到了这个年龄,在国内受过高等教育,到了英国又进了名牌牛津大学,竟然根本没想过自己的婚姻大事,谁能相信呢?惟一的可能是,她真的不喜欢奥立佛,而又不愿意明说,就只好寻找这样的托词了。

“说什么傻话呢?”韩子奇当然不能点破她,只是微微一笑,“如果你在前几年说这种话,倒也罢了,现在都二十多了,再这么说,就显得傻了,天下哪有不出门儿的闺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生的必由之路,总有一天,哥哥得把你嫁出去,要紧的是,得寻个好人家,嫁个好人!至于奥立佛嘛……”他收住了那一丝有些勉强的笑容,沉吟着转过脸去,望着暮色苍茫中的百叶窗,窗外长春藤的枝叶葳蕤,窗内麝香石竹的花朵吐艳。

当他的目光触到那束花,送花人奥立佛的形象立时浮现在眼前。

他不得不面对现实,改换一种角度,以挑选“妹夫”的尺度来衡量奥立佛这个首先闯进来的人选了,“他虽然是个外国人,但平心而论,还是个不错的青年,这小子……除了刚跟咱们见面儿的时候有些夸夸其谈,倒也没有其他毛病,而且,这三年来他表现得越来越温顺、文雅了,似乎是在极力显示他的良好教养。

这也让人无可指责。

你……真的不喜欢他?” 他的身后,传来梁冰玉怯懦的回答:“不,我是怕……” “怕?怕什么?怕奥立佛?”韩子奇转过脸来,不可思议地望着玉儿,“奥立佛有什么可怕的?我看你跟他相处得不是也挺好吗?” “他是对我很好,在我面前总是甜言蜜语,百依百顺……”梁冰玉喃喃地说,脑际闪现着奥立佛平日那副殷勤、谦恭的神态,“男生为了讨好女生,用的都是这种伎俩,你喜欢什么,他给你什么,哪怕你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能给你摘下来。

可是,他越是这样,我越担心这一切都是假象,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伪装的,一旦猎物到手,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哦,我……我真怕再上当……” 话说了一半,却戛然而止,她半张着嘴,僵住了! “你说什么?”韩子奇陡然色变,“怕‘再上当’?你过去上过谁的当?” 梁冰玉愣在那里。

她恨自己真傻,怎么一不留神露出了这样的破绽?那件事,那件刻意隐瞒了三年、不堪回首的往事,怎么能让奇哥哥知道?他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挣钱养家,供玉儿读书,从北平直到伦敦,哪知道玉儿早在燕大的时候就谈上恋爱了,而且输得那么惨!想到这些,梁冰玉不寒而栗!可是,现在后悔也晚了,她的心紧缩成一团,垂下头,等着奇哥大发雷霆,痛骂这个伤透了他的心的师妹! 韩子奇却并没有发作,没有责骂,只是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那是无奈的叹息。

“玉儿,告诉我!我看得出来,你的心里有苦,有伤,别自个儿闷着,都告诉我吧!师傅、师娘走得早,把你交给我了,我对你担着责任哪,绝不能让你受一点儿委屈!你……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啊?” 梁冰玉缓缓地抬起头来,她看见,韩子奇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威慑,只有焦虑的关切和真挚的怜爱。

这让她无可回避,也无处退却,只有如实招认!难哪,当她亲自揭开心灵深处的那块伤疤,诉说那难以启齿的羞辱和悔恨,她的心在滴血…… 玉儿的声声哀鸣,字字句句打在韩子奇的心上。

他牙关紧咬,一双眼睛在冒火,恨不能一步跨到北平,找那个姓杨的伪君子算账!但是,这已经做不到了,此去故国几万里,何况在战争时期,他和玉儿有家难回,有愤难平!要恨,他只能恨自己,小师妹心里藏着如此深切的痛苦和委屈,在此之前他竟然毫无觉察,更无从抚慰,他失责啊! “玉儿,你早就该告诉我!”韩子奇伸过手去,抚着梁冰玉那瘦削的肩膀,“可是,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我不敢……”梁冰玉垂着头,点点泪珠无声地坠落。

“唉!”韩子奇一声长叹,“你糊涂啊!人家伤害了你,我还能忍心再责怪你吗?你呀,还是太年轻,太年轻了,不懂得人间的险恶,识不破那种无耻小人,稍一不慎,轻则吃亏上当,重则毁了你的一生!” “现在,我懂了……”梁冰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深藏了三年的苦和怨都告诉了奇哥哥,她感到背负的重压减轻了许多,她抬起胳膊,抹去眼泪,抓住韩子奇抚在她肩上的手,那只骨节瘦硬坚实的大手,为她分担了愁苦怨恨,还将拉着她,扶着她,去面对人生。

“奇哥哥,你的话,我会记一辈子,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不相信任何人?”韩子奇咂了咂嘴,“这就是你拒绝奥立佛的原因?” “奥立佛……” 话题从伦敦绕到了北平,又绕回伦敦,仍然绕不开奥立佛。

那是一个绳结,牵动了千回百转的一团乱麻;那是一块巨石,挡在梁冰玉人生之路的当口。

“不仅是奥立佛,还包括任何人,”她缓缓地说,每个字都吐得清晰而肯定,“我再也不相信什么爱情,唉,爱情,在那虚幻的海市蜃楼背后,是陷阱,是火狱!” 这斩钉截铁的断言使韩子奇感到震惊。

也许,他不懂“爱情”,从一个流浪儿到奇珍斋主,到中国“玉王”,他一路奔波,一路奋斗,从未经历过花前月下的幽会,从未体验过卿卿我我的恋爱,但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男人,他也本能地觉得,被中外诗人咏叹了千百年的“爱情”,总应该是美好的,而不会是罪恶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是吓破胆了!玉儿,别怕,这看人跟看玉一样,行家也难免有走眼的时候,往后多加小心就是了,咱也不能因为咬了一粒沙子就不吃饭哪!再者说,奥立佛也不像是个坑蒙拐骗的坏孩子,你毫无理由地回绝了人家,要是他的父母知道了,向咱们问起来……” “这不需要理由,”梁冰玉轻声说。

内心深处的风暴过去,她极力平静地梳理着思绪,“爱情又不是买卖,没有讨价还价。

如果世间还有真正的爱情,那应该是一尘不染的圣物,是人和人心灵的相互感应,它像无线电波一样在空中自由地飘荡,寻觅‘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知音。

我和奥立佛之间还没有这种感觉。

他是我们的朋友,我以后仍然会把他当作好朋友,我们已经欠了他们一家太多的人情!但这些都只是友谊,而不是爱情,他也不是我心目中的爱人……” “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人?”韩子奇微微皱起了眉头。

“一个无须信誓旦旦地表白而心灵相通的人,”梁冰玉思索着,遐想着,描述着她心目中的爱人,“一个有责任感、为我撑起一方天的人,一个值得我信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怀疑的人,一个让我敢于托付终生、和我相伴终生的人!” 这在韩子奇听来,如同在说梦话,牛津大学的“洋”学生,未免太“浪漫”了。

“玉儿,你的眼光太高了,这样的人可不好找啊!” “奇哥哥就是这样的人……” “我?”韩子奇心里咯瞪一声,“这是什么话!傻丫头,我是你哥!” “我说的是心里话。

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感到踏实,才有安全感……” “那,你总不能跟着我过一辈子啊!” “要是真能这样过一辈子,那该多好啊!”梁冰玉喃喃地说,“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远离那些防不胜防的虚伪和欺诈……” 韩子奇沉默了。

他相信,小师妹的这番梦吃般的言语,说的都是心里话。

许多女孩子对于顶门立户的父兄都有一种天生的依恋情结,何况幼年丧父的玉儿是由他一手抚养成人的,一半儿是师兄,一半儿是姐夫,玉儿一向把他看作惟一的依托,最可信赖的保护者。

可是,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同样可靠的保护者,谈何容易?何况又是在远离北平的伦敦,想找到个中国人都很难,更不要说知根知底、以命相托了,他能把玉儿托付给谁呢? 一串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越来越近,那一定是亨特太太上楼来了。

韩子奇的无边思绪被打断了,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低声说:“你看,人家来了,还不知道要跟随我们说什么!唉,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寄人篱下,往后,跟这一家人恐怕很难相处了!” 话音未落,响起了敲门声,随之是亨特太太亲切的叫声:“梁小姐,下楼吃点东西呀,我给你做好了!” 韩子奇心烦意乱地走去拉开门:“亨特太太,她好像有些不舒服……” “不,我现在好些了,”梁冰玉从床边坐起来,“我就来!” “好的,好的,鸡丝面、荷包蛋,你一定爱吃的,”亨特太太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韩先生,快去吃晚饭吧!” 亨特太太一路唠叨着,陪他们下楼。

沙蒙·亨特正在客厅里微笑着等他们,坐在旁边的奥立佛一看到梁冰玉的身影,眼睑就不自然地垂下了。

这个小伙子,他现在一定很难受吧?韩子奇想,看来,他的父母还不知道在两家人之间已经出现了裂痕。

大家怀着各自不同的心事围着餐桌坐定。

“天主降福我等,暨此将受于尔所赐之物……”亨特太太在胖胖的胸脯上划着“十”字,这位天主教徒饭前例行的开场白还没有说完,刺耳的警报声响了!“啊,上帝啊!是不是德国的飞机真的要来了?” “恐怕是吧?它们飞遍了欧洲,终于光临我们的头顶了!”沙蒙·亨特叉起一块牛排,警报声也没有减退他那旺盛的食欲,“请吧,女士们,先生们,饭是吃一顿少一顿的,不要委屈自己!” “熄灯,熄灯!”奥立佛突然从失恋的沉默中惊叫起来,和他那经历过上一次世界大战的父亲比起来,没有见过战争的年轻人就显得不够沉稳了。

他奔到墙边,把电灯熄灭了,客厅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警报声由远及近,由弱渐强,先是中心区在嘶鸣,随后四周纷纷响应,整个伦敦都笼罩在尖厉的噪音之中。

窗外,万家灯火在同一个时刻消失了,像是从人间一步跨入了地狱。

突然,黑暗中亮起了探照灯,一束束淡蓝的光柱射向夜空,交错晃动,为守卫伦敦的高射炮搜寻目标。

照明弹也升起来了,灿烂的光华把天空染成一片淡黄色,教堂的尖顶和空中的银色气球闪闪发光。

然后,照明弹徐徐落下,像拖了长尾巴的彗星,像节日的焰火。

“咚!咚!咚!”高射炮怒吼了,喷出一条条粉红色的火舌,在空中炸响时像一朵朵橘黄色的花。

飞机上的炸弹丢下来,轰然而起的爆炸声如同成串的霹雳,地面上升起血红的火光,空气在燃烧,大地在颤抖,他们所居住的这座楼房像发了疟疾,不住地哆嗦,餐桌上的盘子跳起来,摔得稀里哗啦!盘桓已久的噩梦终于降临了,不管人们在此之前曾经怎样千遍万遍地谈论战争,还是被战争恶魔的突然到来震惊了。

它是那么无情,根本不管哪里是绿地,哪里是鲜花,哪里是血和肉的生命,哪里是人类文明的精华,哪里有温馨的梦和美好的幻想……仿佛地球突然停止了转动,世界末日已经来临,生和死只隔着一道纸糊的墙! 梁冰玉坐着的椅子被掀翻了,她跪在地板上,紧紧靠着韩子奇,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倚着他的胸膛。

也许,一秒钟之后,一颗炸弹落在头顶,他们就这样死去了,难道这就是他们千辛万苦路途遥遥追寻的归宿吗?死,也许是心灵创痛的解脱、人生苦难的完结?可是,人为什么又偏偏在这个时刻充满了对死的恐惧、对生的依恋呢?人多么渺小、多么可怜、多么自欺欺人啊!剧烈的爆炸声湮没了一切,带着火药味的硝烟扑进窗户,在阴森森的客厅里弥漫,她仿佛要窒息了,头脑里变成了一片空白,战栗着,等待死亡,“啊,真主啊!” 黑暗里,她听到亨特太太虔诚的祈祷:“上帝,救救您的可怜的孩子……” 不同信仰的人呼唤着各自的主;在冥冥之中的真主和上帝,该怎样来共同对付人间的魔鬼呢? 钢铁和炸药制造的雷霆风暴持续了一夜。

当晨曦揭开了伦敦上空的夜幕,死神含着狰狞的笑,随着希特勒的飞机暂时退去了,留下伤痕累累的古都在淡青色的黎明中呻吟。

客厅里的地板上,颠倒地躺着亨特父子,少的枕着老的腿,老的抓着少的胳膊,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不知各自在做什么梦。

一夜的炮声竟然成了他们的催眠曲,这简直是难以令人相信的! 亨特太太摇晃着从厨房跑出来,一脸晦气地埋怨着:“煤气断了!我怎么给你们开早饭?上帝啊!” 飞机、大炮和炸弹的轰鸣都听不到了,窗外那些幸存的住宅的尖顶又被无异于往常的霞光照亮了,街上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和送牛奶的马车的嘚嘚蹄声。

伦敦没有在昨夜死去,它从伤痛的昏迷中醒来了…… “奇哥哥,我们还活着?”梁冰玉喃喃地说,她不知道现在是在梦里,还是已经变成了鬼魂? “是啊,我们还活着……”韩子奇扶着她站起来,活动着被震得松散麻木的腿,“我还以为我们死在异乡回不了家呢!” “家?家在哪里啊?”梁冰玉失神地望着嵌在窗口的那一块天空,“‘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在世界的东方,德、意法西斯的盟国日本遥相呼应,发出同样的“由优等民族统治劣等民族”的叫嚣,从弹丸之地出发的“皇军”铁蹄,踏遍神州大陆并且在太平洋大大小小的岛屿上扩展,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而展开疯狂的“圣战”,向亚洲大地播种着死亡,也播种着仇恨。

在中国的乡村和城市,惨绝人寰的“烧光、杀光、抢光”,使良田化为焦土,房舍焚为平地,千千万万的苍生包括无数的妇女、儿童甚至腹中的胎儿在日寇的皮靴和战刀下丧生,狂轰滥炸一点儿也不亚于伦敦。

在北平,弃城而逃的国军把千年古都轻易地丢入强虏之手,任凭他们滥施淫威。

在它的周围,七千六百余个碉堡和一万一千八百六十公里长的遮断壕绞成锁链! “博雅”宅沉重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瑟瑟飘落的枯叶扫拂着暗红色门扇上那两行双钩镌刻的大字:随珠和璧,明月清风。

数月前的一场暴雨中,门前那棵老态龙钟的槐树遭了雷殛,繁茂的树冠被劈掉了一半,断枝裸露着惨白的皮肉。

门楼角上的鸱吻也被打落了一只。

阴霾笼罩着“博雅”宅,院中的海棠、石榴在朔风中摇晃着光秃秃的枝干,黑幽幽的房顶上空,星月无光。

五年前那颗从天而降的星星,已经在东厢房里睡着了,而他的母亲还在经受着长夜的煎熬。

自从丈夫离家远行,韩太太几乎总是彻夜难眠。

她后悔当年没有能够阻止丈夫的西行,由于各执己见而造成的争吵,使他们谁也没有最终说服对方,一个好端端的家分成了两半,天各一方。

为了免遭战火的劫难,韩子奇带走了他视若性命的全部收藏,却忍心丢下了无依无靠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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