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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日,李克己到了应天。
他拒绝了司马长空的邀请,独自下榻在城西一家小客店内。
安顿下来之后,万安道:“少爷,我们是不是该去拜访五老爷了?” 李氏一族中,有一位行五的李瑞吉,如今正在工部任一名吏事,官职虽小,毕竟是天子脚下,不可轻慢。
但叶氏嘱咐李克己到了应天后去拜见这位族叔,倒不为此,只因为李瑞林生前,与这位族弟的情谊最是深厚。
礼物是早已备好的青城土产,天气又晴和,李克己便叮嘱那佃户夫妻看守行李,他带着抱砚,与万安去拜见叔父。
李瑞吉正好是十日轮休,午后无事,在家中闲坐,见他来,自是高兴,叫妻子张罗了一桌酒菜,坐下来细细问他这一路行程及青城家中情形。
洞庭湖上的那次风险,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李克己免不得要将编好的那番话再说一遍。
李瑞吉道:“克己,铁罗汉从前是陈友谅的旧部,至今不服王化,朝廷几次想发水师清剿他,都因为觉得有些小题大做而搁了下来;铁罗汉这人倒也识趣,除了劫一劫来往客商,别的大事向来不犯。
可是他这一回居然劫持赶考举人,虽说终究将你们放了回来,毕竟闹得太大了,而且这个弯也拐得太大,令人生疑,所以锦衣卫已经在查这件事了。
这些日子你自己当心一点,京城里鱼龙混杂,千万别去招惹闲杂人等,以免再生事端。
” 李克己心中不由得一怔。
锦衣卫查案,无孔不入,只怕洞庭湖上一事很快便会让他们查出真相,到时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待到晚饭吃完,已是掌灯时节,李瑞吉道:“这时节已经宵禁了,你回不得客店,不如就在我这儿住下吧,明日再去搬行李。
”李克己再三恳辞,说住在偏僻小店中便于温书,方才说定了不搬过来,但今夜却只能在李家住下了。
他不知道应天要宵禁,不然早已告辞。
夜深人静,李克己在帐中打坐,他心中虽然不安,用起功来,仍是物我两忘,渐渐地已将入定。
但是夜风中隐隐地飘来一阵细语,他听到了其中“洞庭湖”三个字,心中陡然一惊,醒了过来。
凝神听去,却是在隔壁房间有人轻声说话。
他的住房紧傍李瑞吉夫妇的卧房,他们说话的声音虽轻,却并不妨碍李克己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李瑞吉的妻子说道:“我总觉得这中间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是哪儿不对。
你说他可瞒着什么没有?” 李瑞吉道:“铁罗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当真杀了十几个举子啊。
” 他妻子停一停又道:“你还记得那年苏州城破时节的事吗?兵荒马乱的,叶氏一个妇道人家,居然安安稳稳地守在大伯身边,服伺他吞下冰毒,又料理了后事,才带着克己离开住处。
听说大伯当时尚未死,是叶氏帮他了结的。
也真狠得下心。
你可想想,这样的女人,真是……你说洞庭湖这件事,会不会……” 李瑞吉不耐烦地道:“你们妇道人家,就爱疑神疑鬼,难道你怀疑叶氏不是寻常人,才能保得克己平安?哪有那么多神怪下凡!铁罗汉能横行洞庭湖上,是因为朝廷宽大,不想大动干戈地对付他,要动真格地,难道还收拾不了一个水贼?他当然也识得利害,不敢当真犯下滔天大罪。
什么压寨夫人不许他杀读书人,不过是找个借口好下台阶罢了。
睡吧,明天我还要上衙门去当值。
” 他妻子嘟哝着道:“那你先前又对克己说得那么厉害,害得我心里都七上八下的。
” 李瑞吉叹口气道:“克己年轻不知世事,我看他的性子里又有些他父亲的任性,当然要说得厉害些,管束住他,不让他被外面的花红酒绿迷了眼睛。
再说,锦衣卫的确正在查这件事啊,我又没有骗他。
睡吧睡吧。
” 隔壁悄无声息了。
李克己也躺了下来,却久久无法入睡。
次日一早,他便辞别了叔父叔母,回客店去了。
抱砚头一次来到这京都繁华地,心痒难熬,在店中憋了几日,每天在李克己耳边嘀咕着要出去游玩。
李克己的心神不宁,时不时想起洞庭湖一事,无法专心攻书,只好依了抱砚,择了一个晴和天气前往玄武湖。
玄武湖畔游人众多。
李克己与万安抱砚三人随着人流缓缓行来,心中道,这京都果然不同于寻常,连游人也大都衣饰华丽,一付太平富贵景象。
前方大柳树下,围了一大群人,不知在做些什么。
李克己本待绕道而行,抱砚却早挤了进去,他只好停下来等候。
煦暖的和风中,隐隐地飘来一阵悦耳的银玲叮当之声。
他不由得回过头去。
摇曳而来的一群人中,他只注意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一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文士,相貌也不见得如何英俊,却是满面春风,令人觉得份外可亲;另一个是与他同行的一名十八、九岁的女子,淡紫衣裙,雪白的狐裘映衬得她微微黝黑的肌肤明洁如玉,双眼大而深黑,微微凹陷,鼻梁高而挺直,双唇丰润鲜红,不像是一般的汉族女子,而她的神情之间,也殊少一般女子的羞怯腼腆,却是顾盼生姿,神采飞扬,宛如阳光下一枝盛放的黑牡丹。
待到她举步之时,李克己觉察到银玲之声竟是从她手上和脚上同时发出来的。
她怪异的美丽与出奇的妆扮沿路吸引了各色目光,然而不论是她还是她的同行者都毫不在意。
李克己看看她周围那些同样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忽然明白,她们都是来自秦淮河。
他转过了目光,但心中却还在想,那紫衣女子,气质神情,自成一格,沦落风尘,的确是明珠蒙垢了。
这一群人中,多是好事者,一见柳树下围了一大群人,岂有不进去看看的,当下分开众人,挤进去看时,却是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和尚在和一个同样瘦瘦小小的小和尚下围棋。
抱砚蹲在最靠近棋盘的地方,看得眉飞色舞。
挤进来的人中,有人伸手将他扯了起来,推到一边去,抱砚大叫道:“哎你这人是怎么啦,总有个先来后到吧!”一边又挤到前面去,李克己摇摇头,他就知道抱砚每次都要惹事生非才算出来一趟。
他走进去,将抱砚拉住,道:“天色不早了,还在胡闹,回去吧。
” 面对着他的老僧一怔,看着他的脸,过一会道:“小施主,你还认识老衲吗?” 抱砚马上挣脱了李克己的手,道:“咦,你认识我家公子?” 老僧呵呵一笑,推开棋盘站起身来,道:“庙小方丈大,山低白云高。
小施主,想起来了吧?” 李克己恍然记起了自己是在哪儿见过这老僧来着。
那还是高启在的时候,一次带着他与几个年长的学生到太湖游玩,在邓尉山下的一座小庙中休息,这老僧便是那庙中的住持。
当时有人笑道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小而仍有住持和数名沙弥的寺庙,正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那住持便道:“庙小方丈大。
”一行人猝然之间,无以为对,倒是李克己和另一个年纪比他大不了不少的学生李漠分别对了一句。
李克己对的便是“山低白云高”,李漠对的却是“山高白云低”。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相视一笑,都觉得十分自豪。
老僧微微笑道:“当时老衲看小施主风骨劲秀,却自然而然地仰慕白云之飘逸高远;另一位施主相貌甚是温和,却有高居顶峰俯视白云的气概,大是吃惊,是以一直记在心中。
小施主如今是来赶考的么?老衲现今在城南石头寺中作住持,小施主若不弃,不妨移步一叙,以了前缘。
” 他才报出身份,四面便一阵嗡嗡之声,有人道:“原来是石大师,久仰大师之名,今日才得一识庐山真面目啊!”却是那紫衣女子的同行者,他挤进来,拱手道:“相见便是有缘,在下文儒海,大师可否为在下详个梦呢?” 石大师笑而不语。
文儒海径自道:“那在下就当大师是答应了。
好,昨夜在下梦见一尊白衣观音,大师以为这当作何解呢?是意味着我今年必中还是不中?” 石大师看他一眼,摇头笑道:“你现在心中并无日思夜想之事,随意一梦,有何特别之义?这就如问卜者不知所卜何事,那卜又何益?” 李克己听得不甚明了,那文儒海明明问的是进士试一事,石头大师却说他心中并无着紧牵挂之事,难道文儒海其实并未将进士试放在心上?奇怪的是文儒海虽面露诧异之色,神情之中却已是默认石大师的话。
石大师又转向李克己,道:“李施主,择日不如撞日,请随老衲来吧。
” 李克己的心中,想到的只是幼年时在苏州时的快乐光阴。
兀傲如云中之鹤的高启,待他们这些敬仰他的学生,却霭若春风。
高启被押往应天府腰斩是因为苏州知府衙门一案,苏州知府衙门建在原来吴王张士诚的王宫旧址,苏州知府魏观请高启为学宫写了一篇上梁文,文中有“虎踞龙蟠”的字眼,激怒了洪武皇帝,以心怀张士诚旧恩的罪名处斩。
他现在就站在高启被杀的都城之中。
那一日他和李漠对出石大师所出的上联后,高启曾大笑着说,这是高氏门下两匹千里驹呢。
话犹在耳,人已渺然。
李克己心中百感茫茫,垂下眼帘,说道:“承蒙大师好意,不过天色已晚,在下须得赶回客店去了,容以后再叙如何?” 望着他匆匆离去,石大师叹了口气,吩咐小沙弥收拾棋盘准备离开。
文儒海笑道:“大师,佛家讲究缘份,那位仁兄分明不想理会大师,大师又何必耿耿于怀呢?难道在下便是凡夫俗子,不值一谈,只有那位仁兄才是大师的知音?他姓李?李什么啊?” 石大师漫不经心地道:“李克己。
” 文儒海吃了一惊:“青城李克己?原来是他!” 石大师反问道:“施主听说过他?” 文儒海“哈”地一笑:“当然了。
这等妙人,不怪大师一意要与他结交,不理会在下了。
来人啦,去跟着那位李公子,看看他住在什么地方,明天我要去拜会他。
” 两名家丁领命而去。
石大师含笑看着众人散去,那小沙弥道:“师祖,这文儒海,倒真有几分牛皮糖的气味,李克己要是沾上他,可有好戏看了。
洞庭湖一事,牵连了十几名举子,他怎的只对李克己感兴趣?他总不会是知道……” 石大师沉吟着道:“这不大可能。
你明天悄悄地跟上他们,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留心不要让李克己发现了。
” 第二天一大早文儒海就找到那家小客店投帖拜访,李克己疑惑地接过名帖,看了一会,不明所以,只得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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