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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一响而二响、听三响而五响,脚步越来越远,最后远处又次传来结结巴巴的问候声:“五……五猴……吼也,咱……咱们听您……听您教诲……” “嗯?” 鼻哼再响,不速之客远走,广场里再次爆出欢笑声。
只见儿童奔跑、父母赏灯,文武百官也各自谈笑应酬:“唉呀,福公公,到底皇上说什么来着啊!”“喝!于有刺!于有刺,呸、汤太咸,汤太咸,可把咱家狠狠骂了一顿哪!” 背后传来哈哈大笑,伍定远一行人却已走得远了。
肥秤怪哑然失笑:“若林,这……这算是什么啊?”吕应裳微微叹息,道:“没什么,英雄本色,如此而已。
”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吕应裳却只瞧着伍定远的铁手,一时微微叹气。
自武英至正统,朝廷一共出过三位大都督。
最早的“秦征西”文武全才,能言善道,健谈是出了名的。
到了景泰年的“柳征北”,此公性子豪快爽朗,也是口若悬河之辈。
常常人未至,笑先到,站到点将台上讲说兵法,没一个时辰不下来。
谁晓得轮到了第三代大都督,却成了这个聋哑头陀,连话也说不清了。
官场磨剑二十年,别人越磨越光采,定远却越磨越晦暗。
以前做个小捕头,他还喜欢拉着下属喝酒,有时说些小故事,有时谈些大道理。
可中年后积累军功,他的话却越来越稀少,到得坐上朝廷第三代大都督的宝座后,更只剩下这声“嗯”,不见其他。
身为大都督,伍定远的寡言是出了名的,举凡上朝面圣、点将阅兵,他要不拿了小抄照本宣科,要不低了头儿眯眼昏睡,任凭满朝文武吵的翻天覆地,百官说的口沫横飞,他也只是眯眼站在那儿,活像一尊石像。
石佛不妄言,石佛不开眼,定远没什么雄心壮志,却很关心一件事。
那件事让他生死以之,十年来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说起那只老铁手,人人都晓得它是都督心中的宝贝。
吃饭戴着它,打仗戴着它,拉屎戴着它,除非在战场上受了毁伤,谁都不能让他解下来。
战火腾烧十年,铁手坏了又补,补了又坏,布满刀斩剑痕,望来极不雅观,也无卫生可言。
也是都督夫人心疼丈夫,便赠给他一只全新铁手,纯钢打造,刀枪不入,盼他早些换上。
可丈夫收下后,却只高悬床头,不愿换上。
尔后皇上嫌他寒酸,便也赐来纯金龙手,上刻铭纹,昭显国功,可定远却将之供上案头,早晚焚香三次,当作牌位来拜。
定远很固执,却没人懂得他固执什么。
为了这莫名其妙的乞丐脾气,老婆气他,皇上骂他,连文武百官也说他以清高骄人,故做姿态。
整整十载雨露风霜,尽管众说纷纭,定远却不曾解释过一个字,他只是默默地、哑哑地、顽强地戴着他的老铁手,上起帝王嫔妃、下至黎民百姓,谁也拿不掉它。
百无聊赖的人间,大都督戴着他的老朋友,默默前行。
沿途所过之处,百官莫不作揖让道,称他“爵爷”者,必是文官,称“都督”者,必属武人。
爵爷倒也公平,无论谁来问安,大都督以不变应万变,全都应以一声“嗯”,别无赘言。
肥秤怪过去曾与伍定远见面,当时虽不曾细谈,却也隐约觉得此人口才不露,颇有口吃迹象,万没料到官位越高,终于原形毕露了。
耳听议论纷纷,四下百官也在偷眼瞧望,嘴里全都挂着笑,吕应裳便叹了口气,道:“你们别小看爵爷了,其实学问到了他这个境界,每个字都大有深意。
哪,你们瞧清楚了……” 众人眺头去看,只见广场里经过了一名老人,年约八十,对着大都督行礼。
众人远远来听,只见爵爷微微颔首,应道一长声:“嗯……”眼见众人一脸纳闷,吕应裳便解释道:“懂了么?遇上年高德劭的,爵爷的‘嗯声’便显得悠长,示意尊敬友善。
”汤太廉也凑了过来,讶道:“原来如此,那要遇上年少无品的,他会怎么嗯?” “嗯。
”远处传来短促鼻哼,众人急急回首去望,惊见爵爷面前经过一名油头粉面的男子,不住打躬哈腰,大都督却只眉宇低陈,匆匆而过。
众人听在耳里,惊在心里,方知其中大有玄妙。
听得吕应裳不住解说,福公公便也走了过来,笑道:“这我可不信了,本座上回遇上爵爷,他却连哼也不哼,那是什么景况?”吕应裳叹道:“那可惨了!”众人大惊道:“惨了?什么意思?” 吕应裳叹道:“据我所知,伍爵爷为人最讲礼数。
他要是全然不哼,那就是说你作奸犯科,要不有案在身,要不已给衙门暗中查访,总之是大不妙了。
” 福公公心下震惊,一时口中干笑,眼珠儿直转,想来是要请皇后娘娘救命了。
众人听到此处,无不大大感佩,方知爵爷的嗯声暗藏玄机,分亲疏、别远近、奖善忠、贬奸邪,当真一“嗯”足为天下法,随心所欲不逾矩。
陈得福听出了诀窍,更是满心仰慕,便也学着鼻哼起来。
“嗯……”、“嗯?”、“嗯。
”、“嗯!”众官员一旁听着,正待群起仿效,却见都督转过头去,对着空旷无人处嗯了一声。
于主祀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吕应裳自也不懂了,只得拿出了华山上下的胡诌本领,喃喃地道:“这……也许是夜断阴、日断阳……那也未可知。
” 听得鬼魂飞出,众人内心震撼,急急奔了过去。
还没来得及察看是否有鬼,却见大都督仰起头来,对着天边明月嗯了一声。
众官大惊道:“嫦娥仙女!真要下凡了么?”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众人还在苦苦仰天,大都督早已拧过了鼻涕。
他的脚步越走越慢,眼缝越眯越紧,嗯声越来越长,正要低头打鼾,猛见他双目圆睁,口中居然“啊”地一声,发出了别的声响。
一个只会“嗯”的人,此时却“啊”出声,这是主何吉凶?众人张大了嘴,全都望向吕应裳,要听他如何解说。
这华山首徒却早已溜得不见人影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大都督“啊”过之后,竟又呵呵笑了起来,跟着蹲低了身子,如傻瓜般矮身偷跑。
大都督熬不住战场辛苦,终于发疯了。
文武百官自是满心骇然,一个个尾随去看。
只见大都督越奔越快,他来到一处灯棚,俯身蹲地,好似在偷眼瞧着棚内。
陈得福等人见得明白,只见一名小姑娘左瞧右望,正在棚里赏玩免子灯。
猛在此时,大都督扑入棚内,一把将她搂住,跟着向天抛去。
“小花花!”伍大都督两手抛起宝贝女儿,欢容道:“咱的小花花!给爹抓到罗!” 小花花俗称华妹,正名伍崇华。
“爹!”小花花坠入爹爹怀里,自是欢喜无限:“您可忙完了!” 众官员看得目瞪口呆,却听一声口令传过,四大参谋登已排做了人墙,将无关闲人挡开了,以免上司受人打扰。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三天是上元。
伍定远今夜终于放声大笑起来,他拧了拧女儿的鼻头,道:“小花花,你乖不乖啊?” “爹……”小花花搂住了爹爹的颈子,欢容笑答:“我最乖乖啊。
” 华妹柳眉俊目,虽只小小年纪,脸蛋却已见柔美之态,伍定远心下更觉爱怜,便望女儿的嫩颊吻了一记,胡渣戳来,却又痒得她咯咯娇笑。
伍定远哈哈大笑,托起了小女儿的臀,让她坐在臂膀上,上下秤了秤,微笑道:“一个年过下来,可又多了几斤肉。
”过年时暴饮暴食,大鱼大肉,却给爹爹察觉了。
华妹脸色一变,忙道:“爹,你要说华妹长大了,不能说胖了。
” 当时仕女体态崇尚纤瘦,越是富贵人家,越是文秀细弱。
伍定远听得女儿爱美,忍不住大摇其头,正色道:“怕什么胖?能吃便是福!想咱们老家是西北军户出身,骑的是马,扛的是刀,你别学那帮大户小姐,这不吃,那不吃,裹个小脚娇无力。
那爹爹可不高兴了!” 华妹嘟起了嘴,道:“爹爹只会说我,为何不先跟娘说去?”陡听女儿顶撞,伍定远皱了皱眉:“小孩儿顶什么嘴!嗯?”听得父亲语气转严,华妹埋首入怀,小鼻子在衣襟上挨挨磨磨,硬是不依。
女儿撒娇,爹爹便没辄了。
伍定远望着爱女,忙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好了,好了,都是爹不好,爹不凶你了,嗯?”爹爹心里怜意大盛,小花花却还撅着嘴儿,模样不快。
伍定远有心要逗女儿开心,便又安慰道:“好了,好了,小花花别难过……明儿下午便要开学了,你高不高兴啊?”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华妹听得开学在即,却是长叹一声,自将脑袋枕在爹爹怀里,再也不动了。
眼见女儿如此情状,伍定远不免叹了口气,道:“崇华,爹爹小时虽想上学,却是苦无去处,难得你有机缘读书,自该发愤图强,全心砥砺自己……想古人凿壁借光、结发悬梁……你虽是女孩儿,却也不能妄自菲薄……” 大都督上朝时不喜说话,原来是把满肚子的话憋回家里来说了。
华妹倚在爹爹怀里,耳中听听,眼儿闭闭,似要熟睡了。
正待轻轻打呼,鼻头却给拧了拧,听得爹爹道:“行了,爹爹说完了。
”华妹面露笑容,便又睁开了眼,正要说笑话给爹爹听,忽又听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下一句是什么?”华妹哇地一声,搂住爹爹的颈子,叠声娇唤:“爹爹讨厌……讨厌……”伍定远哈哈大笑,他平日正经八百,来到女儿面前,却如年轻了十岁。
当下高高捧起了女儿,笑道:“小花花……爹的小花花,你乖不乖啊!”说着“嗯”、“吻你”几声,对着宝贝儿猛亲。
那胡渣子擦过嫩颊,只痒得华妹咯咯娇笑,拼命闪避。
啾地一响,华妹实在痒得难受,便回香了爹爹一记。
父女俩玩起了幼稚把戏,便听对过紫藤树下传来几声嘻笑:“小花花,真傻瓜啊!”华妹面色发青,瞥眼去望树下,惊见树干后躲了几名学堂恶童,不住朝自己嘲笑指点,想来不怀好意。
华妹满脸羞红,赶忙附耳道:“爹爹,你先放人家下来。
好丢脸呢。
” 伍定远忙了一天,难得有机会抱着爱女,怎舍得放开?斜目望向树下,鼻中喷了浊气。
“嗯!”历朝历代的侯爷都很威猛,伍定远当然也不例外,龙鼻喷猛气,只吓得众小童拔腿直奔,听得啊呀一声,竟有人摔跤了。
华妹定眼去看,一名首恶摔在地下,瞧他约莫十岁年纪,前额绑了条玉佩缎子,左手提了柄关刀形状的大灯笼,另还背了只包袱,正是杨家小少爷现身了。
华妹气愤难平,想起小花花外号从此泄漏,忙道:“阿秀,你敢偷听我和爹爹说话?你听到了什么?”阿秀干笑道:“没……没有啊,什么水蛙青蛙,吃甜瓜……” “不是水洼青蛙,是小花花。
”在女儿的羞嚷中,小花花的爹来了,他将阿秀一把提起,森然威严道:“怎么?你找我女儿有事?”小花花的爹十分可怕,随时能让人脑袋开花,阿秀自是一脸苦态,双手死抱着包袱,干笑道:“没事、没事、刚巧路过贵宝地……” 伍定远见他眼皮猛眨,双手却死抓着包袱,想来里头藏了犯禁物事,便微笑道:“阿秀啊,你这包袱瞧来挺稀奇的,可以借伍伯伯瞧瞧么?”听得伯伯来搜,阿秀却似不怕了,一时坦然而笑:“行啊,里头都是书本子呢。
”说着解开包袱,摸出了十来本簿本,其右歪歪斜斜写了一行丑字,见是“小塾生杨神秀”,此外还有本厚旧大册子,竟是本纪年谱。
伍定远奇道:“小子,居然还带了纪年谱?这般勤奋向学啊?”阿秀笑道:“是啊,春秋史记,公羊母羊,我都爱读呢!”纪年谱厚旧沉重,专载前朝往事,却不知阿秀小小年纪,却何以关心起千古春秋?伍定远不动声色,拿起了纪年谱抖一抖,果然书页松开,便坠出了一本小小册子。
小册子巴掌大小,易于携带隐藏,里头却写了什么东西呢?伍定远正想翻看,阿秀却大叫一声,急急飞扑来抢。
伍定远将他夹在腋下,一手提包袱,一手翻秘笈,随意翻到一页,低声读道: “看官们有所不知……北方男女,生得是长大倜傥,容易知事,况且这些骚鞑子干事不瞒儿女,是以这两个孩子不过小小年纪,却早已看得惯熟了……” 伍定远脸上一红,反面去看书背,见是本新刻名作,“金海陵纵欲身亡”。
撇眼去看女儿,看这小女孩儿兀自一脸茫然,料来没听懂说话。
眼见阿秀的包袱如此神妙,必还藏有其他宝藏。
伍定远先将禁书望怀里一揣,预备深夜时细细研读,又朝包袱里翻查,这会儿果然搜出了一瓶酒,反手来看酒瓶,见是“极品良汾二锅头”,另还贴了御贡封条。
另还有一大包卤菜点心,想来是要下酒之用。
所有犯禁物事一应俱全了,酒是好酒,书是好书,伍定远见收获颇丰,便将阿秀倒吊而起,铁手挥出,狠狠揍了五下屁股。
顾不得阿秀还在哭着,早已拔开木塞,闻得醇香扑鼻而来,登时大口来灌,真比土匪还凶狠三分了。
都说饥寒起盗心,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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