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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之耻!”肥秤怪重重挥出耳光,怒道:“拿张喜帖都能拖这般久!你还有脑子么?” 一旁算盘怪帮腔道:“是啊!居然还弄了只野狗回来!混蛋东西!你是猪生狗养的么?” 两人拳打脚踢,连小黑犬也冲了上来,对着主人一阵乱咬,当真是狗眼看人低了。
却说陈得福逃过了和尚追杀,太监追捕,却逃不过华山双怪的魔掌,一时哭丧着脸,四处滚爬,口中却还哀求告饶。
吕应裳见这孩子居然穿着太监服色,却不知闯出了什么祸,只得叹道:“行了,赶紧给他换上衣服,别再耽搁了。
” “等等,那这黑狗呢?可要就地正法?”肥秤怪指着黑狗,口水横流,八成想吃狗肉了。
吕应裳叹道:“先拴起来。
”算盘怪摇手道:“不行啊,红螺寺不准养狗,要是给人发现了,那可大事不妙。
”肥秤怪也道:“是啊,是啊,这可干系咱们华山门人的光荣,还是早些宰了吧……” “住口!”吕应裳憋了一晚的火气,霎时怒目圆睁,终于暴吼起来了。
一盏茶过后,吕应裳深深吐纳,领着华山二怪,直闯天王殿而去。
今夜是一年一度地元宵夜,红螺寺里全是人。
男人女人、大人小人、好人坏人,求官的、套交情的、背后损人的,种种声音消息,应有尽有。
也是人太多了,到得后来,谁也动弹不得。
眼见天王殿广场全是人,陈得福挤在人堆里,双手捧着厚厚一叠喜帖,忙道:“师伯,现下到处都是人,咱们可以发帖子了么?”话声末毕,肥秤怪又窜了出来,就着陈得福脑门便是一拳,骂道:“傻子!发帖子是有规矩的。
你当是发红包啊,沿途吆喝,见人就给?” 吕应裳微微苦笑,自知带着这几个惹祸精出门,早晚要给整死。
他翻了翻手上名册,道:“咱们一会儿得先拜会宰辅何大人,之后去见东厂房总管,最后则是五军大都督府的伍爵爷,等这三位重臣得知喜讯了,咱们才能广发帖子。
” 何大人是内阁之首、天下文官之长,房总管则是京城十二监里的秉笔太监,至于那位“威武侯”伍定远,则是当朝武人首脑。
这三人地位崇隆,自该第一个得知消息。
陈得福乃是小人物,听得何大人、房总管,自是不甚了了,可乍闻“精忠威武侯”的大名,却不禁喜上眉梢,忙道:“师伯,等一下可以见到伍爵爷么?” 吕应裳翻阅册子,点了点头,算盘怪便来嗤之以鼻,喝道:“乡巴佬!不过是去见见伍老弟,你却急什么?没的丢光了咱们华山的脸……”陈得福听得“伍老弟”三宇,心下更加兴奋,忙道:“师叔祖,你和伍爵爷很熟么?”算盘怪脸上一红,随口道:“这个自然。
打他穿尿布时,爷爷便认得他了。
” 眼见陈得福又惊又佩,八成想问尿布内情,算盘怪只得朝人群里挤去,口中嚷嚷:“借光!借光!”人潮汹涌如海,饶那算盘怪体型瘦长如竹竿,却也寸步难移。
吕应裳微微蹙眉,提了口真气,掌心暗使阴劲,便将面前人群拨开。
正要朝里挤去,却又啊了一声,竟尔被迫退开一步。
吕应裳虽非华山第一高手,可也称得上江湖第一流,若有人能将之震退一步,自是一等一的武功。
算盘怪大吃一惊,急忙向前一步,喝道:“谁!” 没人理他,却只有女人的笑声传来,华山二怪定睛一瞧,但见吕应裳面前站了位美貌妇女,若要闯将过去,势必得触到她的身子。
这招“男女授授不亲”的绝招使将出来,吕应裳功力再深一倍,却也要给打退了。
眼见师侄束手无策,算盘怪也是无可奈何,苦差事到来,肥秤怪不由舔了舔嘴,淫笑道:“真是麻烦,还是让我来吧。
”霎时嘴边泛起冷笑,举趄禄山之爪,便朝前方乱摸一通。
四周人群包围,那妇人正与旁人说着话,分心旁骛,若给禄山之爪全身摸遍,怕也找不出真凶。
肥秤怪嘿嘿淫笑,正待施展鹰爪手,猛见那妇女身旁陪伴了一名肥胖男子,瞧那浑身龙袍的模样,却是朝廷第一凶残的鲁王允跖。
鲁王的老婆,简称“鲁王妃”,要是给自己抱个满怀,却是什么景况? 生死已在一线间,肥秤怪大吃一惊,急忙向后跳开,也是逃得急了,冷不防地闪了神,重重撞上一人。
背后那人体型虽也胖大,却耐不住练家子的一撞,霎时飞了出去,压倒了另一名瘦子。
说也奇怪,男人撞女人,便听一声娇唤:“哟”,大人撞小孩,便听一声“哇”,而后呱呱大哭。
不过这回模样古怪,这胖子瘦子互撞倒地后,却没一人叫疼。
他俩互相打量,先是一声“喔”,而后一声“唉”,最后“哈哈”大笑起来。
“嘿嘿!”、“呵呵”、“哇哈哈呀呼呼!”两名男子倒在地下,官帽都坠了地,却还在相互用手指着,口中大笑不休。
肥秤怪自己是疯子,没想还有人比他更疯,不由吃了一惊,忙道:“若林,他俩人怎么了?可是给我撞中笑穴了?”吕应裳摇了摇手,示意无碍,众人呆呆看着,只见这两名官儿,相互指了一阵,终于说起话来了。
“对不住啊,大人,久疏秉候!久疏秉候!近日安好啊?”“一切如常,思念殊深!思念殊深!大人您家里呢?”“过得去、过得去……看,今儿月亮特大啊。
”“大啊、大啊。
大人吃过元宵了么?”“吃了、吃了。
吃了七八九十个。
” 元宵夜里废话多,两位大人东拉西扯,华山众人挤在人群里偷听,却始终听不到这两人姓啥名谁,官居何位。
陈得福忙附耳过去:“师伯,他俩在说什么啊?像是在胡说八道呢。
”吕应裳拊须叹气:“还没听出来么?这两人彼此不相识。
” 陈得福吃了一惊,细细打量这两位大官儿。
果然这两人望似满面堆笑,实则眼皮猛眨,想来都在竭力思索对方的名号。
算盘怪讶道:“怪了,认不出人打什么紧?点个头便是了,干啥这般造作?”吕应裳摇头道:“师叔此言差矣。
官场首重人面。
没撞上也就罢了,一旦碰上了面,叫不出名号没礼貌,叫错名号不得了。
那可是瞧不起人了。
日后心结生出,公文上相互陷害,恐怕永无宁日。
” 肥秤怪惊道:“这么厉害?那不跟咱们武林没两样?”吕应裳微微苦笑,口中却不说话了。
众人说了一阵子话,果见这两位大人心中害怕,虽说东拉西扯,却始终认不出对方。
眼看废话渐渐讲尽,撞人的那位只得拿出了绝招,他用力咳了咳,哈哈笑道:“大人啊,听说您……嘿嘿……又要高升了?” 众人暗暗佩服。
要知天下不会错的好话,便是这一句。
若要问人家父母安好,说不定人家才刚发了丧,要问人家子女是否平安,那也难说得紧。
说来说去,不会错的话便只有这句了。
被撞的那个听得“升官”二字,自是微微一喜,忙压抑了兴奋,颤声道:“大……大人说笑了。
”撞人的那位倒也能扯,便笑道:“真的真的,我前夜到宰辅家作客,在何大人的簿子上……呵呵……瞧见您的大名呢。
”陈得福一旁瞧着,却见那被撞的那位脸皮颤动,好似十分害怕,忙问师伯道:“这又是怎么了?” 吕应裳低声道:“这人姓于,是太常寺的六品主祀,他们寺卿与宰辅何大人有深仇。
” 众人这才懂了,原来宰辅大人有许多簿子,其中有本是生死簿,专来对付太常寺。
那于主祀孺嚅嗫嗫,只想换个话头,忙道:“岂有此事?岂有此事?倒是大人您不得了,我听说皇上正瞧着您的……您的……”他不解对方主办何务,只得胡乱道:“折子呢……爱不忍释啊。
” 只要是朝宫,人人都上折子,这话想是没错了。
哪知撞人的那位面色一寒,竟是倒退两步。
陈得福满心讶异,悄声问道:“这又怎么了?看摺子不好么?” 吕应裳低声道:“大大不好。
这位大人姓汤,是太仓府库的监管大使,皇上若要看他的折子,那可大事不妙。
”众人惊道:“为什么?”吕应裳细声道:“他管的是府库银子。
” 众人恍然大悟,看皇上日理万机,倘使忽来翻看府库的摺子,必是觉得银子短少了。
果见那位汤大使频频后退,双手连摇,眼中好似含着泪,却不知侵吞了多少银两。
众人正起疑问,背后却又来一人,笑道:“两位大人,你们全说错啰。
”众人回头云看,背后走来了一名少年太监,两位大人大喜过望,同声道:“福公公!门下学生给您叩安了。
” 福公公驾到,这人却是大家都熟的,非只两位大人相熟,连陈得福也认得他,急忙躲到吕应裳背后,打死不出。
那福公公虽只是司膳太监,却因给皇后娘娘宠着,平日很是跋扈,只是说也奇怪,今日头上却肿了个大包,却不知是跌跤还是撞墙,望来颇为醒目。
那福公公左顾右盼,不改趾高气昂的架子,自顾两位大人道:“叩安嘛,倒也不必了。
倒是咱家要恭喜两位,昨夜皇上龙心大悦,提起两位的名字呢。
”二人大吃一惊,却又不敢不信,只得互望一眼,颤声道:“真……真的么?” 福公公冷笑道:“当然是真的。
万岁爷昨晚用膳,才拿了象牙筷子,便先喊了你于大人的名字呢。
后来呢,圣上又提起了汤大人,之后可把我骂了一顿哪。
”两位大人至此方知对方名姓,可听这福公公说得悬疑,心头自是怦怦忐忑,慌道:“公公不吝提点、不吝提点!” 这福公公不过十五六岁,却是老气横秋,他左瞧右看,笑道:“你俩也晓得,昨晚啊月色明亮,咱家拎着饭盒,领着几名小太监,便朝干清门而去,到了宫里,咱家掀开帘子一瞧,喝!你晓得咱家见了什么?” “什……什么?”两位大人心里发寒,慌张来问。
陈得福也是一脸胆寒,躲在师伯背后偷听。
“哎,皇上养的小猫,冲出门了!”福公公一脸神秘,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道:“咱家一看小猫逃得快,便晓得皇上心情不好了,赶忙点了灯,把饭菜送上,结果万岁爷拿起筷子,才瞧了饭盒,便蹙眉说了……”两位大人又一次惊疑不定,一时搓着手,附耳靠近。
忽然福公公脸色一变,他仰起头来,颤声道:“五、五猴、吼也……” 五五猴?五十五只猴一起吼?两名大人听得莫名其妙,他俩互望一眼,不解其意,摇了摇头,忽觉背后脚步声响,赶忙转头去望,却也颤声道:“五、五猴、吼也……” 陈得福满面讶异,便从师伯背后偷偷瞧出去,霎时之间,却也“啊”了一声,低声道:“是伍侯爷呢。
” 身穿宝蓝镶黄袍,腰系四爪金龙带,面前的“伍侯爷”率领爱将们,走进百官人潮之中。
历朝历代的侯爷都很威严,伍定远也不例外。
他身高近九尺,当先有两名“千户把总”开道,身旁有四名“参军断事”随行。
左燕烽、右高炯,前岑焱、后巩志,六员将官团团层层,簇拥着大都督行入广场。
瞬时之间,偌大的广场里,话声、笑声、应酬声全数止歇。
不闻声息的人海里,每个人都怯生生地叫道:“伍……伍侯爷……” 天下三百四十三万人,分为“勤王”、“留守”、“正统”等三军,其中“留守军”只有霉气,没有役气;勤王军则是满脸富贵气,自也闻不到这血腥气。
正统军的将官多半杀过人,这些人只要站入场中,自然而然便会带来一股压迫,无论官阶高低,他们的装束全然相同,大腿缚箭简,腰间悬长刀,身着厚盔重甲,其上满布刀痕箭孔,连军靴边儿也是胀鼓鼓的,八成还藏有匕首。
大人们哑巴了,小孩的嘴却还能动,他们一个个拉住娘亲的手,低声来问:“娘,他们是干啥的?怎地像是坏人?”话声未毕,已给掩上了嘴:“别胡说,乖乖给他们鞠躬。
” 陈得福偷眼打量广场里的动静,只见场中男女怕极了这批军官,一见牛头马面驾到,立时分做了两道人墙,男的作揖,女的裣衽,众人想攀谈不敢,想走避却又不及,每个人都在躬身,想来心中都在大叫倒楣。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正统军老将回来了。
他们满身征尘,一脸风霜,在这元宵灯会里冒出来,当真格格不入之至。
那福公公是皇后娘娘的小跟班,深知朝廷里的行情,一见大都督驾到,忙来带头呼喊:“恭贺爵爷凯旋返京!我等三生有幸,于此恭聆大人金口教诲!” “嗯?”下巴仿佛动了,鼻孔依稀有气息喷出。
侯爷双眼半睁半闭,迳从众人面前穿了过去。
陈得福吃了一惊,看别人官越大,废话越多,这伍大都督却反其道而行。
众官员本在等着伍定远训话,却只听了一个“嗯”,人群中有耳背的,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眼看算盘怪正要大声嚷嚷,吕应裳却猛使眼色,示意诸人噤声。
场里全静下来了。
在陈得福的注视下,伍爵爷已然默默离开了。
看他个头虽大,脚程却慢,宛如八旬老翁过大街,一路安步当车。
众人虽巴望爵爷早些离开,却也不敢催促,只得垂首站立,偷听脚步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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