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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面惊诧,众人嘴唇喃喃,俱都在思索卢云的说话。
卢云牵起那少年的手,将铜钱放入他的掌中,便要他亲手交给老板。
雪花片片飘落,那少年满面泪水,在众人的观看下,钱子儿悄悄送出,交入老板手中。
当琅琅……铜钱开满一地花。
“他妈的疯子!一伙的!”那老板清醒过来,已将钱子儿狠狠砸向卢云。
众人涌了上来,扁担木棍一齐飞,全数对着卢云与那少年招呼。
那少年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卢云不肯放,只举掌护住了他。
那少年一心只想脱身,眼看场面大乱,卢云却不让自己走,情急之下,抓起他的手背,两排牙齿加力,奋力咬落。
鲜血迸出,卢云的手背给咬得出血,脑门却又挨了一记闷棍,铜钱飞洒,水火交攻。
一片叫嚣吼骂中,远处脚步杂杳,官差已然提刀赶来,高声喝话:“别打了!小贼在哪儿?” 照章行事的人来了。
一旦送入朝廷的手中,一切便要便宜处置。
可怜少年的一生即将“为国为民”,成为“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杀一警百”的那个一。
默默无言之中,卢云的五指终于松开了。
那少年一得自由,立时领着满街弟兄逃逸而去,临行前不忘一声喊:“猪们!不过偷你一斤肉,你敢这般整我!瞧少爷明日纵火烧店!烧死你全家!”逃的逃,追的追,众人呼喊打杀,场面大乱,却把满面鲜血的卢云留了下来。
卢云垂下头去,独人悄立巷中。
他将手掌抬起,点点碧血洒落雪地,在面前画上了一道血线,将他与大尘世隔得开了。
※※※ 儒侠一心守护的,非为国家刑法、非为乡愿习俗,而是那三纲五常里的人性。
可他们血染衣襟,费心尽力,最后却只能像这样垮在这儿,轻轻地垂泪苦笑。
失落的人生,失望的人间,可怜饥荒杀人,野兽吃人,可天下最能杀人的,还是人。
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首、谁来大声疾呼? 大风起兮,漫天飞雪落下,掩住了卢云遗下的血痕,最后的界限消逝。
十三年前的卢老弟,十三年后的卢大叔,两者一同跪倒在地,热泪哽哽,化开了寒冬霜雪。
※※※ 人生若梦,夫复何言?卢云举起衣袖,轻轻拭了泪,正要起身离开。
忽听当琅一声响,一枚铜子儿落在面前,卢云微起诧异,未及去望,又是一枚铜钱儿坠到了地下。
卢云满心讶异,赶忙抬头来看,惊见巷中儿童一个个俯身四走,看这群孩童衣衫贫破,正是方才那群流浪乞儿。
只见诸人四处捡拾铜钱,寻获之后,便又一个个扔还过来。
卢云大吃一惊,不知这帮孩童怎地转了性,居然不再奔逃?转望其余百姓官差,竟也不再追赶儿童,只默默在一旁观看。
卢云一脸错愕,正想问话,忽听歌声悠扬,听得少女唱道: 拜水神、求恩德,水神发怒天不雨,家家户户吃卯粮。
祭水神、赎罪孽,水神发怒天大雨,淹入寻常百姓家。
怪诞迷信的歌谣,发自那清亮的嗓音里,却也显得十分明脆快捷。
卢云回头去望,只见巷口搁着自己的面担,一名女郎坐在上头,左手上下抛著令牌,右手轻摇折扇,美腿叠坐,脚尖摆啊摆地,不消说,自是少阁主来了。
琼芳,也只有她的权势手段,方能轻易镇住场面,让纷争两边一同俯首称臣。
眼看卢云一脸惊讶,琼芳跳下面担,笑吟吟地行将过来。
她捧起满地的铜子儿,交入卢云的掌心,笑道:“水神师父,我这样办事,可算是你心中‘对的事情’么?”卢云两手捧着铜子儿,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把头低了下去,嘴角泯了泯,好似有些腼腆。
旁观百姓极多,一个个在旁窥看,琼芳打小见惯大场面,自是毫无忸捏。
她举起手帕,自替卢云擦了鲜血。
眼见他低头垂首,忽然心中柔情微动,提起脚跟,遂往他的面颊一吻。
众百姓儿童大为惊叹,议论纷纷。
卢云没料到她会亲吻自己,慌张下举袖拭面,擦出了一条大血痕,望来真如胭脂也似。
琼芳见他怕羞,登时笑道:“卢哥哥,别苦着脸了,咱们该启程啦。
”卢云慌道:“去……去哪儿?” 琼芳仰头凝视着他,凛然道:“去平定天下。
” 卢云大惊不已,不知琼芳何以出此豪言,还不及问,却见这位少阁主自动自发,自管坐上了面担,就等状元爷挑担离开。
卢云讶道:“你不回驿馆了?”琼芳神色不悦,摇头道:“当然不回去了,我方才接到消息,说皇后娘娘急着见我,我得借你的脚力,送我一程。
” 旁观百姓官差听得皇后娘娘四字,忍不住一阵惊呼,各自议论纷纷。
只是琼芳吓得动百姓,却支不动卢云,看他低下脸去,料来不愿应允。
琼芳哼道:“疯狂雪大,水陆交通都已断绝,要是连你也不帮我,我只好向你讨债了。
”前头几句话合情入理,最后一句却是奇峰突起。
卢云颇感讶异,反问道:“讨债?卢某什么时候向你借贷了?”琼芳抚了抚发稍,横眼媚视,嫣然笑道:“你倒忘得快,我这儿请教卢大爷,您买面担的钱两是打哪儿来的?” 卢云低头沉思,那日他人在扬州大街,伸手从破衣口袋一摸,居然取出一片金叶子,顺手用了,却没想过打哪儿来的。
他沉吟半晌,便道:“不晓得,可能是自己生出来的吧?”琼芳嗤地一声,怒道:“胡言乱语!你当你的口袋是聚宝盆,自己会生钱出来?想得美啊!”说着眼望乡亲,大声道:“口袋里自己长金叶子,大家说说,你们有遇过这等好事吗?” 众人闻言,无不大摇其头。
那腊肉铺掌柜笑道:“口袋里破洞少钱,那是每日有之,可要自己生钱出来,却是前所未闻啦。
”琼芳微微一笑,她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冷冷问道:“姓卢的!那日你用的金叶子,是不是这等形款?”卢云左瞧右看,颔首便道:“好像是。
”琼芳娇嗔道:“什么好像是!就是!那是姑娘在荆州庙里塞给你的!你当哪儿来的?”说着把金叶子抛给了腊肉铺的老板,当作打赏。
当时买卖多用白银,除开富商巨贾,豪门大官,极少有人随身携带黄金。
众百姓见了闪闪发亮的金叶子,无不大为惊叹,都知面前这位姑娘真金不镀,必是琼枝玉叶的官家大小姐。
那老板拿起黄金望嘴一咬,更是双手高举,狂呼道:“神明啊!” 卢云哑口无言,琼芳则是气定神闲。
她坐在卢云的面担上,淡淡笑道:“幸亏卢老爷不赖帐,还知道金叶子是我的,来吧来吧……”斜颈望天,手掌摊开,没好气地道:“还……钱。
” 堂堂的玉女阁主,现下直同流氓太保。
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卢云也没法子想,只得据实道:“现下没有,赊个几日可好?”琼芳冷冷地道:“众位乡亲,一片金叶子值得二十两银,你们说说,我可以信他么?”那小偷少年直冲上前,戟指怒喝:“仙女姊姊别信他,卖面的多是穷光蛋,比我还坏!一会儿不见人影,上哪讨去!” 琼芳嘻嘻一笑,道:“多谢小兄弟,您说得真是对极了。
”随手一抛,又将金叶子赏给少年。
那少年拿了大红包,竟尔双膝跪地谢恩,其余贫童也都欢呼雀跃,尖叫道:“有钱过年了!” 眼看打赏如此丰厚,一旁百姓无不摩拳擦掌,怒目望向卢云,好似与他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众怒所归,无疾而终,卢云居心紧皱,摇头道:“姑娘,要钱我没有,要命只一条。
你待要如何,说分明吧。
”琼芳眼波流动,横了卢云一眼,笑道:“谁要你的臭命了。
我不是说了,只要你肯送我回京,等咱到了紫云轩门口,债务一笔勾消。
”她回眸去望卢云,含笑道.“卢大爷,你到底心意如何……” 话声未毕,身子赫然离地而起,卢云竟已挑起了面担,琼芳大喜道:“你答允了?”说话间,忽然肩上披来一件长袍,却是从卢云身上解下的。
听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反正我要北上山东,顺道送你几里路。
”琼芳大喜过望,她裹紧了长袍,笑道:“有棉被罗!”也是怕自己摔下来了,赶忙粉腿叠坐,左手勾住卢云的腰间,连连拍打:“马儿快走,快走!” 瞧她欢呼喜悦,好似小女孩儿出远门。
卢云听她连番催促,却只安步当车,老牛拖车般走着。
琼芳啐道:“你打混吆,姑娘下地来滚,怕都比你快啊……” 在百姓的惊呼之中,那个“啊”字拖成长长一声尖叫,当代剑神起驾飞奔,其势岂同寻常?腾云驾雾间,霎时便已见到了满天星斗,那卢云竟已飞跃了民房,直朝北方而去。
剑神为驹,快似飞马。
琼芳撒落了满手的金叶子,娇声道:“各位大叔小弟,咱们再会了!” 雪花飞舞,金叶飘飘,脚下百姓欢呼争抢,再听远处鞭炮串响,此刻已是除夕了。
灯火渐渐远去,琼芳坐在面担上,感受着卢云的体热,她卷起了卢云的外袍,竟尔心满意足。
在这一刻,忘了黑衣人,忘了紫云轩,忘了扬州驿馆的同伴……连情郎的样貌也渐渐模糊,便如脚下的扬州城,全都望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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