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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业火魔刀 第十章 十年一觉(5/5)

逝的倩兮。

”琼芳怔怔听着,没想到杨肃观人中之龙,文武全材,这段追求路程却如此凄苦。

她想起那美妇的浅浅愁容,低声又问:“顾小姐为何要委身嫁他?她是怕母亲不能瞑目么?” 裴邺幽幽叹息,道:“我起先也是这样想。

但后来转念思索,我想倩兮之所以选择杨肃观托付终身,便已原侑了对方的罪,同时也宽解了自己的痛,把所有往事全数抛却。

”琼芳反覆咀嚼这个“痛”字,低声又问:“这几年好像有人私下写书,专来骂杨五辅,是不是?” 裴邺微微苦笑,挤出了满头皱纹,道:“不只现下有人骂他,当年杨顾两人成亲,骂的人又何尝少了?那时杨肃观已是中极殿大学士,倩兮则是书林斋主人,岂知望重士林的风骨大儒独生爱女,居然要嫁给监管舆论的当朝权贵?这段姻缘太过不偕,非但朝廷大臣反对,在野的读书人也反对。

人人都说杨肃观别有居心,想趁机抬高自己的名望。

” 琼芳啐道:“真是无聊,这种事也好骂。

” 裴邺低声道:“在朝当权,便要面对天下舆论,没有人骂,那就不叫朝廷了。

” 天色早已大明,雪光晨光辉映一片,四下一片宁静。

琼芳好似大梦初醒,只是低头望地,她怔怔回思裴邺的说话,想到动容处,眼角竟已湿红。

“裴先生……”正想间,书房里响起一个低沉嗓音,静静说道:“在下想请教三件事。

” 话声并不响亮,却激得茶碗杯盘微微颤震。

裴邺与琼芳闻声惊觉,转头去望,却是那怪人发声说话。

看他双手环胸,神态无喜无怒,早已端坐椅上。

那怪人一脸乱须,一身腐朽,当是浪迹天涯的颓倒乞儿。

但此人一旦开口说话,房内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压迫,目光挪移之间,更如天火之威,如冰雪之洁,逼得裴邺满头冷汗。

他虽不解武功,却也知眼前这怪客神气如斯慑人,必有惊天动地的技艺随身。

他不敢稍有怠慢,忙欠了欠身,道:“壮士……想……想问什么?” “这些年来……”那怪人自取茶杯,自斟自饮:“天下还好么?” 这段话当真怪异,仿佛要向天下人问安也似。

裴邺乍然一听,自也不知如何启齿,琼芳也是错愕木傻,想了许久,替他答了:“应该……应该不算坏吧……” 那怪人听毕之后,好似不置可否。

他缓缓闭眼,眼皮稍一盖上,便掠去了湛然神光。

过得半晌,又听他道:“容我再问一句,景泰的妃子们……现下还在禁城么?” 此话一出,登让裴邺吞了口唾沫,这件事干系了顾尚书全家,堂堂兵部尚书为了正统第三案而死,倘若最后还保不住这群嫔妃,真可说是冤枉白死了。

万籁俱寂中,裴邺点了点头,低声道:“她们还留在后宫里,皇上没有为难她们。

” 琼芳欢呼起来,笑道:“我就知道!皇上还是英明的!”她见裴邺低头无语,忙咳了咳。

那怪人神态沉静,问道:“是谁保住她们的?是书林斋?还是顾尚书?” 裴邺掩上了脸,摇头道:“保住她们的不是舆论,是西北叛军。

” 琼芳大惊失色:“怒苍山?”裴邺微微颔首,道:“嗣源死后,朝廷局面很不好。

新皇重政,民心不定,可皇上还是一意孤行。

他选在嗣源发丧的当天,预备把先帝遗宫赶出禁城,这不只是羞辱嗣源,他还要警告天下人,他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正道。

” 琼芳喃喃地道:“结果怒苍山打来了……” 裴邺颔首道:“不错。

那个月西北叛军占领甘肃全境,高举景泰先帝的旗帜,自封‘怒王’,逼得皇上收回成命,以免更给这些人作乱口实。

”琼芳低声道:“他们是真心效忠先帝么?” 裴邺嗤地一声,冷笑道:“权谋,全都是些权谋……景泰与这些匪逆有不死不解的深仇大恨,他们什么时候有过忠心了?这帮人只是要拿他来做个幌子……”琼芳颤声道:“幌子?” 裴邺叹道:“那年王朝复辟,他们本已成了阶下重囚。

一看景泰的钦差有意投降,便暗中连络先帝的忠心部属,联手杀死了陈锣山。

重起阵式之后,更以先帝暴毙为由,屡屡指责当今皇朝德行有亏,以来笼络前朝旧臣,收编整军,扩增实力……短短几年,拥军七十万,从西北回部,前朝武将,再到受灾难民,全数投奔匪寨,进而自号曰‘大公天道无私忠勇怒王’。

叛军与朝廷时而谈判,时而开打,加上这几年干旱得厉害,这个天下啊……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治……” 双雄交战,人间是非颠倒错乱,天下情势如何,自是不言可喻,这段解说等同回答了第一个疑问。

那怪人细细思量,忽尔双眉一轩,沉声道:“先生何以言旱?尚祈解说。

” 裴邺道:“正统元年夏,京城井水忽然干涸,之后不断连绵扩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自此之后,冬日越冷,夏日越躁,这些年来打井越凿越深,水量却稀少黄褐,加上天候偏早,农作难生,米价已从每石二两龙银,一路上涨为五两。

” 那怪人淡淡地道:“六两曰荒,七两称灾,八两以上,就要易子而食了。

” 琼芳听他熟悉政典,自也惊奇。

裴邺叹道:“老天爷不赏饭吃,食粮一少,西北战事便越加紧急,正统二年,甘肃全境沦陷。

纵使伍定远武勇异常,却也阻不住蝗虫也似的叛军,终于退守潼关。

而朝廷管制也越是森严,两者相为因果,一路朝坏处去,三大案才一一生出。

” 那怪人闻言默然,淡淡又道:“裴先生,容我再问最后一件事,可好?”裴邺微微颔首。

听那怪人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倩兮……现下幸福么?” “倩兮”两宇乃是闺名,外人岂能叫得?裴邺咦了一声,反问道:“阁下何出此问?这是人家的私事,此问不显得无礼么?”那怪人收敛全身异象,一时宛如废人。

听他低声叹息,道:“在下敬重顾尚书的为人,盼他的爱女能得幸福。

还请裴先生不吝指点。

” 裴邺听他语气真挚,可那乱须乱发中的两道目光,却又满是悲凉。

裴邺凝视那人面貌,心中隐生异感,忖道:“不对,这人必与顾家相熟。

”他上下端详那怪人,脑中念头盘旋急绕,只在思索往事。

那怪人低下头去,轻声道:“裴先生可是不愿明说么?” 裴邺凝视那怪人,摇头道:“对不住,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

”那怪人低声道:“为什么?”裴邺抬眼望向满墙正道,静静地道:“我说不出幸福是什么样子,如何能回覆你?” 那怪人缓缓起身,身上挨挨擦擦,好似身受万斤锁链。

眼看他缓步行向门口,裴邺沉声道:“朋友,你到底是何来历,可以说一说么?”那怪人低声道:“我的名字已经在房里了。

裴先生若还记得我,自当想起。

”言迄,便从房门离去。

琼芳惊道:“别走!你等等……” 裴邺凝望那人背影,沉思无语,半晌不到,已是“啊”了一声。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卷轴,摊平桌上。

琼芳甚是好奇,急忙去望,只见那白纸早已泛黄,纸面写了两行宇,微启樱唇,读曰:“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

”这字迹瘦骨峻崎,却是顾嗣源亲笔。

琼芳心道:“这是对联。

”转看下联,纸上龙飞凤舞,草书如云风飘逸,再读道:“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 这卷轴竟是幅精彩对联,琼芳满心迷茫,慌道:“裴伯伯,那人是谁?” 裴邺满面苦涩,只是连连摇头,哽咽道:“是他……是他……”琼芳听不懂所以然,自知那怪人脚步奇快,稍纵即逝,当下先不多问,赶忙掉头出门。

追到了廊檐,风雪萧然,却没见到那怪人的影踪。

琼芳来回奔跑探查,非只廊廪屋檐都已瞧过,连下人住居的后院都已查遍,却没瞧见那怪人的踪迹,想来真个不见了。

她在走廊里慌忙狂奔,险些撞上一人。

瞪眼一看,却是算盘怪,看他低垂着一张马脸,手上端着些稀饭油条,想来要食早点了。

琼芳忙道:“你有无见到那怪人?”算盘怪见她打着赤脚,登时笑道:“怪人不就是你吗?还要找么?”琼芳呸了一声,转头再奔,口中想要出声叫唤,却连那人的名字也不知晓。

她气急败坏,终于气得一跺脚,停下步来。

最早南下寻访,只是为了找出宁不凡。

之后找出怪人,与他相处数日,益发觉得此人言行透出古怪,那不是特立独行的怪,而是莫名的生疏,仿佛此人根本不属于这个人间,而是天外飞来、意外坠入尘世。

琼芳忖道:“我可傻了,这怪人为何会来到这处大宅,为何会知晓小姐的闺房、老爷的书房?他一定与此间主人有些干系……” 这时琼芳也不打算留住这人了,她只想知道自己究竟从贵州带了什么“东西”出来,此人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兽,她一定要搞明白。

她筋疲力竭,缓缓走回书房,要找裴邺问个明白。

只见房里空无一人,下人正在收拾打扫,眼看老嬷嬷从桌上卷起一张白纸。

琼芳心念一动,唤住了她,自行接过凝观,但见纸面还是那两句对联。

琼芳眯眼苦思,忽然眼角一撇,惊见纸角处墨泽新黑,好似是裴邺写就的。

琼芳低声去读,又读出了昨夜见过的两个字儿。

“卢云?”琼芳满心茫然:心道:“又是这个人,他便是那大水妖么……可这卢云到底是什么来历?”她看不出个所以然,一夜没睡,脑中也如草书般撩乱,一双大眼半睁半眯,浑浑噩噩地回去闺房,唤人打水濯足,这一晚赤脚蹦跳,可难免也加入了乌脚帮。

洗过小脚,趴上了香枕,盖着顾小姐的香锦鹅被,琼芳哈欠连连,终于模模糊糊地睡了。

身边热了起来……炎炎夏日,喧哗燥热,自己来到了一处大街,四周全是百姓,咦,自己坐在车上,身边有个高大老者,那是爷爷啊,身子摇着摇,车子走啊走的,然后停下来了。

道路拥挤……前头堵住了……有些无聊,四下看看吧。

嗯,路旁站着两个堂堂正正的男子,左边是个圆肚大胖子,右边还有个高高的男人…… 很显眼的一个人……八尺有吧,他穿着彩鸂官袍,看模样是个年轻官员。

瞧他侧着脸和大胖子说话,脸上含着一幅笑,他的脸颊有些瘦削,鼻梁挺直,挺英俊的。

咦,大胖子伸手朝自己点了点,那年轻官员好似听了什么,只慢慢回过头,朝自己望来,看他脸上还带着惊讶,那大胖子在他耳边说啊说,两人脸上都带着笑……讨厌极了…… 唉……那对晶莹的眸子转向了自己……没法子,向他挤个笑脸吧…… 劈劈啪啪……鞭炮响起,锣鼓喧天,惊醒了琼芳。

她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晕黄,晚霞照入顾小姐的闺房。

这一觉睡来,竟已过了一天,已到夕阳西下的时候了。

爆竹闹耳,琼芳头痛欲裂,勉力掩着耳孔,缓步行到窗边,她凑眼望外,却是扬州街上庙会游街,不少百姓鸣炮庆喜。

想来快过年了,方才吵得这般起劲儿。

琼芳皱眉掩耳,正要牢牢掩上窗扉,跳回床上补眠。

忽然之间,街角的一个身影映入眼帘,让她再也移不开目光。

斜阳西晒,大队欢腾百姓游街,街角寥寥落落站着几个人,其中一名男子侧在铁铺门口,身穿褐布长袍,弓背曲腰,脚旁立着扁担,正拿着木板铁锅拼拼凑凑。

看他身旁有名师傅,手拿金叶子,不住用嘴去咬,好似怕拿到了假铅废铜。

铁锅竹木一一拼起,转眼之间,扁担成了个面担子。

琼芳呆呆凝望,心道:“这是个面贩。

” 那人扛起面担,从铁铺老板手中接过零钱。

晚霞彩辉映照,那面孔一点一点入得眼帘…… “这位公子爷呢,便是一甲进士及第,奉调北返的长洲知州……”窗扉微启,寒风阵阵,不绝从窗外灌进来,在这一刻,琼芳啊了一声,耳边响起了爷爷的说话。

她终于醒了过来,景泰三十四年中秋前夕,在那个燥热恼人的炎夏午后,自己早已见过这个人。

“卢云!”站在窗边的琼芳用力推开了扉扇,朝着香闺主人的情郎大声呐喊:“还我钱来!” 正统十年腊月二十八,行将过年,前朝最后一位状元爷抬起头来。

他白面素净,一头黑发,那剑眉依然,凤眼依然,囊中羞涩也依然。

除了眉心多出的那道神眼也似的伤印,一切全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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