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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四年•冬•北平(5/5)

落尘泥。

胭脂胡同,尽是挂牌的窑子。

只听得那简陋的屋子里,隐隐传来女人在问: “完了没有?完了吧?走啦,不能歇啦。

完了吧?哎——” 隐隐又传来男人在答: “妈的!你……你以为是挑水哥们呀,进门就倒,没完!”嘿儿喽的,有痰鸣。

女人又催: “快点吧——好了好了,完了。

” 悉悉的穿裤子声,真的完了。

志高甫进门,见客人正挑起布帘子,里头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客人把钱放在桌上茶盘上,正欲离去,一见这个混小子,马上得意了。

一手叉住志高的脖子,一边喝令: “喊爹,快喊爹!” 志高挣扎,他那粗壮的满是厚茧的手更是不肯放过。

上面的污垢根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

他怎么能想象这样的一双手,往娘脸上身上活动着,就像狂风夹了沙子在刮。

志高拼命要挣脱,用了毕生的精力来与外物抗衡,然而总是不敌。

有时是拉洋车的,有时是倒泔水的、采煤的、倒脏土的、当挑夫的…… 这些人都是他的对头人。

今天这个是掏大粪的,身上老有恶歹子怪味,呛鼻的,臭得恶拉扒心。

“我不喊。

老乌龟!大粪干!” “嘎!我操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布帘子呼地一声给挑起了。

“把我弟放下来!”平板淡漠地。

那汉子顺着女声回过头去: “嘿,什么‘弟’?好,不玩了,改天再来,红莲,我一定来,我还舍不得不操你呢!小子,操你娘!” 红莲,先是一股闷浓的香味儿直冲志高的小脑门。

然后见一双眼睛,很黑很亮,虽然浮肿,那点黑,就更深。

颧骨奇特地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耸在惨淡白净的尖盘儿脸上。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种“赔笑”的习惯,面对儿子也是一样。

只有在儿子的身上,她方才记得自己当年的男人,曾经的男人,他姓宋。

志高的爹称赞过她的一双手。

她有一双修长但有点嶙峋的白手,手指尖而瘦,像龟裂泥土中裂生出来的一束白芦苇:从前倒是白花,不知名的。

不过得过称赞。

男人送过她一只手镯。

红莲在志高跟前,有点抽搐痉挛地把她一双手缠了又结,手指扣着手指,一个字儿也不懂,手指却兀自写着一些心事。

十分地畏怯,怪不好意思地。

她自茶盘上取过一点钱,随意地,又赔罪似的塞给志高了: “这几天又到什么地方野去?” “没啦,我去找点活计。

” “睡这吧?” 志高正想答话,门外又来个客人,风吹在纸糊窗上,哑闷地响,就着灯火,志高见娘脖子上太阳穴上都捏了痧,晃晃荡荡的红。

“红莲!” 娘应声去了。

志高寂寂地出了院子。

袋里有钱了,仿佛也暖和了。

今儿个晚上到哪儿去好呢?也许到火房去过一夜吧,虽然火房里没有床铺,地上只铺上一层二尺多厚的鸡毛,四壁用泥和纸密密糊住缝隙,不让寒风吹进,但总是有来自城乡的苦瓠子挤在一起睡,也有乞丐小贩。

声气相闻的人间。

说到底,总比这里来得心安,一觉睡到天亮,又是一天。

好,到火房去吧。

快步出门了,走了没多远,见那掏大粪的背了粪桶粪勺,推了粪车,正挨门挨户地走。

志高鬼鬼祟祟拾了小石子,狠狠扔过去,扔中他的脖子。

静夜里传来凄厉的喝骂: “妈的!兔崽子,小野鸡,看你不得好死,长大了也得卖!” 志高激奋地跑了几步,马上萎顿了。

胭脂胡同远远传来他自小便听了千百遍的一首窑调,伴着他凄惶的步子。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满了天。

在位的明公细听我来言唉。

此事唉,出在咱们京西的蓝靛厂唉——” 志高的回忆找上他来了。

他从来没见过爹,在志高很小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不在?也许死了,也许跑了。

这是红莲从来没告诉过他的真相,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不是好事。

最初,娘还没改名儿唤“红莲”呢。

当时她是当缝穷的,自成衣铺中求来一些裁衣服剩下的下脚料,给光棍汉缝破烂。

地上铺块包袱皮,手拿剪子针线,什么也得补。

有一天,志高见到娘拎住一双苦力的臭袜子在补,那袜子刚脱下,臭气薰天,还是湿濡濡的,娘后来捺不住,恶心了,倚在墙角呕吐狼藉,晚上也难受得吃不下饭,再吐一次。

无论何时,总想得起那双摸上去温湿的臭袜子,就像半溶的尸,冒血脓污的前景。

……后来娘开始“卖”了。

志高渐渐地晓得娘在“卖”了。

他曾经哭喊愤恨: “我不回来睡,我永远也不回来!” ——他回来的,他要活着。

他跟娘活在窑调的凄迷故事里头: “一更鼓来天唉,大莲泪汪汪,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一夜唉夫妻唉,百呀百夜恩……”——一直地唱到五更。

唉声叹气,唉,谁跟谁都不留情面。

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说起来,还不是一样:短短的五更,已是沧桑聚散,假的,灰心的,连亲情都不免朝生暮死。

志高不相信他如此地恨着娘,却又一壁用着她的钱——他稍有一点生计,也就不回来。

每一回来都是可耻的。

经过一个大杂院,也是往火房顺路的,不想听得唐老大在教训怀玉了: “打架,真丢人!你还有颜面到丁老师那儿听书?还是丁老师给你改的一个好名字!嗄,在学堂打架?” 一顿劈劈啪啪的,怀玉准挨揍了。

志高停下来,附耳院外。

唐老大骂得兴起: “还逃学去听戏!老跟志高野,没出息!”志高缓缓地垂下头来。

“他娘是个暗门子,你道人家不晓得吗?” “不是他娘——是他姊。

”怀玉维护着志高的身世。

“姊?老大的姊?你还装孙子!以后别跟他一块,两个人溜儿湫儿的,不学好。

” “爹,志高是好人。

他娘不好不关他的事,你们别瞧不起他!” 唐老大听了,又是给怀玉一个耳雷子。

“我没瞧不起谁,我倒是别让人瞧不起咱。

管教你就是要你有出息。

凭力气挣口饭,一颗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呢!你还去跟戏子?嘿!什么戏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都是下九流。

你不说我还忘了教训你,要你识字,将来当个文职,抄写呀,当账房先生也好——你,你真是一泡猴儿尿,不争气!” 狠狠地骂了一顿,唐老大也顾不得自己手重,把怀玉也狠狠地打了一顿。

骂声越来越喧嚣了,划破了寂夜,大杂院的十来家子,都被吵醒了,翻身再睡。

院子里哪家不打孩子?穷人家的孩子都是打大的,不光是孩子,连媳妇儿姑娘们也挨揍。

自是因为生活逼人,心里不好过。

唐老大多年前,一百八十斤的大刀,一天可舞四五回,满场的彩声。

舞了这些年了,孩子也有十二岁。

眼看年岁大了,今天还可拉弓舞刀,明天呢?后天呢?…… “你看你看,连字也没练好!” 不识字的人,但凡见到一笔一划写在纸上的字,都认为是“学问”。

怀玉的功课还没写,不由得火上加油。

真的,打上丢人的一架,明天该如何向丁老师赔礼呢?丁老师要不收他了,怀玉的前景也就黯然。

唐老大怒不可遏: “给我滚出去!滚!” 一脚把怀玉踢出去,怀玉踉跄一下,迎面是深深而又凄寂的黑夜,黑夜像头蓄锐待发的兽。

怀玉咬紧牙关,抹不干急泪,天下之大,他不知要到哪里是好?爹是头一回把他赶出来。

他只好抽搐着蹲在院里墙角,瑟缩着。

便见到志高。

“喂,挨揍了?” 志高过来,二人相依为命。

怀玉不语。

“喂,你爹揍你,你还他呀,你飞腿呀,不敢?对不对?怕抛拖!”志高逗他。

见怀玉揉着痛楚,志高又道: “不要怕,你爹光有个头,说不定他是个脓包啊——” “去你的,”怀玉不哭了,“还直个劲儿跟人家苦腻。

我爹怎么还呀?你姊揍你你还不还?” “我姊从来也不揍我。

”志高有点惆怅,“我倒希望她揍我一顿,她不会,她不敢……” “刚才你不是回去吗?” “我回去拿钱。

” “那你要到哪里去?睡小七的黄包车去?” 志高朝怀玉眼睛: “哪儿都不去了,见您老无家可归,我将就陪你一夜。

” “别再诓哄了,谁要你陪,我过不了吗?我不怕冷。

” 蜷缩坐了一阵,二人开始不宁了。

冷风把更夫梆锣的震颤音调拖长了。

街上堆子的三人一班,正看街巡逻报时,一个敲梆子,一个打锣,一个扛着钩竿子,如发现有贼,就用钩竿子钩,钩着了想跑也跑不了。

更夫并没发现大杂院北房外头的墙角,这时正蹲着两个冷得半瘫儿似的患难之交。

志高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终把身上袄内塞的一沓报纸给抽出两张来,递给怀玉: “给。

加件衣服!” 怀玉学他把报纸塞进衣衫内,保暖,忍不住,好玩地相视笑了。

志高再抽一张,怀玉不要。

志高道: “嘴硬!” “你不冷?” “我习惯了呢。

我是百毒不侵,硬硬朗朗。

” 怀玉吸溜着,由衷对志高道:“要真的出来立个万儿,看你倒比我高明。

” 怀玉一夸,志高不免犯彪。

“我比你吃得苦!”志高道。

方说着,志高气馁了,他马上又自顾自: “吃得苦又怎样,我真是苦命儿,过一天算一天,日后多半会苦死。

” “不会的。

” “会!嗳嗳怀玉,你记得我们算的卦吗?” “记得,我们三个是——” “甭提了,我肯定是‘生不如死’,要是我比你早死,你得买只鸭子来祭我。

” “要是我比你早死呢?” “那——我买——呀,我把丹丹提来祭你。

” “你提不动的,她蛮凶的。

” “咦?丹丹是谁呢?吓?谁?”志高调侃着,怀玉反应不及:“就是那天那个嘛。

” “那天?那个?我一点都记不起了。

哦,好像是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呢,对了,她回天津去了,对吧?嗳,你怎么了?” “怎么?别猫儿打镲了,不听你了。

” “说真的,还不知道有没有见面的日子呢。

要是她比我哥儿俩早死,是没法知道的。

” “一天到晚都说‘死’!怪道王老公唤你豁牙子!” “哦,你还我报纸,看你冷‘死’!还我!好心得不着好报!” “不还!指头儿都僵了。

” ——房门瞅巴冷子豁然一开,凶巴巴的唐老大吆喝一声: “还不滚回屋里去?” 原来心也疼了,一直在等怀玉悔改。

怀玉嘟着嘴,拧了,不肯进去。

“——滚回去!”做爹的劈头一记,乘势揪了二人进去。

冷啊,真的,也熬了好些时了。

渴睡的志高忙不迭怂恿:“进去进去!”又朝怀玉眼睛,怀玉不看他,也不看爹。

是夜,二人蜷睡在炕上。

志高还做了好些香梦:吃鸭子,老大的鸭子。

梦中,这孩子倒是不亏嘴的。

直到天边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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