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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开始鞠躬送客,表示打烊时间已到。
看着他们搬门板准备关店门,看着那铁栅门已拉上了三分之一,我只得跨出了大新公司。
沿着新乐街,我一家一家地逛寄卖行,肆意地买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买尽了店员们的微笑。
然后,一下子,我发现街道空旷起来了,车辆已逐渐减少,店门一家家地关闭,霓虹灯一盏盏地暗灭,只剩下翦翦寒风在冷落的街头随意徜徉。
我的腿已疲乏无力,我的眼皮酸涩沉重。
但是,我不敢回家,家里的一苇想必已呼呼大睡,他会为我的迟归而焦急吗? 漫无目的地在黑暗的街头闲荡,脑中思绪纷杂零乱,健群回来了,我已嫁人了!生命如斯,日月迁逝,世界上何事为真?何事为假?人,生存的目的何在?一日三餐,浑浑噩噩,任那岁月从指缝中穿过,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等到捱过了数十寒暑,然后呢?就像妈妈的结局一样,那黑色的棺木,黑色的茧! 踱过了桥,我又回到爱河河边,站在萤光灯下,我斜倚着灯柱,凝视着水中的灯光倒影,那微微荡漾的水使我眼睛昏花而脑中昏沉,我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夜风拂面而过,单衣寒恻,我颤栗了。
恻恻轻寒翦翦风, 杏花飘雪小桃红, 夜深斜搭秋千索, 楼阁朦胧细雨中。
多么美丽的诗的韵致!为什么真正的生活中却找不到这样的境界?谁能告诉我,那些诗人是如何去发掘到这份美的?我惨然微笑,默默地流泪了。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吃惊地张开眼睛,健群正挺立在我的面前。
萤光灯下,他的脸色青白如鬼,双目炯炯,妖异地盯着我。
“你在做什么?”他冷冰冰地问,“我跟踪了你整个晚上,走遍了高雄市。
” 我默然无语,他捉住我的下巴,托起我的头: “你为什么这样做?”他的眉头蹙起了,“为什么要葬送我们两个人的幸福?”他用双手摸索着我的脖子。
然后勒紧我,“我真想杀了你,毁了你!我恨你,恨透了你!恨死了你!你死了我才能解脱!”他的手加重了压力,我呼吸紧迫了。
“你这么轻易地决定你的终身?然后把每晚的时光耗费在街头闲荡上?你,你怎么这样傻?” 他的手更重了,我已经感到窒息和耳鸣,闭上眼睛,我把头仰靠在灯柱上,好吧!掐死我!我愿意,而且衷心渴望着。
扼死我吧,那对我是幸而不是不幸。
但是,他的手指放松了,然后,他的嘴唇炙热的压住了我的。
他呻吟地、颤栗地低喊: “思筠,思筠,你要毁掉我们两个了!思筠,思筠!” 我流泪不语。
妈妈!你把你的黑茧留给我了。
“思筠,”他的嘴唇在我的面颊上蠕动,他的手摸到了我的发髻,轻轻一拉,那盘在发髻上的项链断了。
“你打扮得像个小妖妇。
但是,这样的打扮使你看来更加可怜。
思筠,你说一句强烈的话,让我绝了望吧。
” 我依然不语,低下头,我看到那散了的珠串正迸落在地上,纷纷乱乱地滚进爱河之中,搅起了数不清的涟漪,大的,小的,整的,破的…… 5 又是一个难挨的晚上。
我坐在沙发中,百无聊赖地用小锉子修指甲。
每一个指甲都已经被锉子锉得光秃秃了。
一苇仍然在看他的书,书,多丰富而吸引人的东西呀! 我把锉子对准了玻璃桌面扔过去,清脆的“叮”然一声,终于使他抬起了头来,看看我,又看看锉子,他哼了一声,再度抱起了本。
“喂,喂!”我喊。
“嗯?”他向来是最会节省语言的人。
“一苇,”我用双手托着下巴凝视他,“你为什么娶我?” “唔,”他皱皱眉,“傻话!” “喂,喂,”我及时地呼唤,使他不至于又埋进书本中,“一苇,我有话要和你谈。
” “嗯?”他忍耐地望着我。
“我,我提议——我们离婚。
”我吞吞吐吐地说。
“唔?”他看来毫不惊讶,“别孩子气了!”低下头,他推推眼镜,又准备看书了。
“我不是孩子气!”我叫了起来,“我要离婚!” 他皱眉,望着我: “你在闹些什么?” “我要和你离婚!”我喊,“你不懂吗?我说的是中国话,为什么你总听不懂?” 他看看墙上的日历,困惑地说: “今天不是愚人节吧?为什么要开玩笑?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跳了起来,所有的忍耐力都离开了我,我迫近他,一把抢下他手里的书,顺手对窗外丢去,一面神经质地对他大喊大叫起来。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没有说孩子话!我要和你离婚,你懂不懂?你根本就不该娶我!你应该和你的书结婚!不应该和我!我已经被你冰冻得快死掉了,我无法和你一起生活,你懂不懂?你这个木头人,木头心脏,木头脑袋!” 他被我迫得向后退,一直靠在墙上。
但是,他总算明白了。
他瞪着我,愣愣地说: “哦,你是不愿意我看书?可是,不看书,干什么呢?” “谈话,你会不会?” “好好,”他说,坐回到沙发里,严肃地眨了眨眼睛,望着我说,“谈什么题目?” 我凝视他,气得浑身发抖。
随手握住茶几上的一个小花瓶,我举起来,真想对他头上砸过去。
可是,他一唬就跳了起来,一面夺门而逃,一面哆哆嗦嗦地说: “天哪,你你……你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他们早就告诉我,你有精神病的遗传……现在,可不是……就,就发作了……” 我举起花瓶,“哐嘟”一声砸在玻璃窗上,花瓶破窗而出,落在窗下的水泥地上,碎了。
一苇在门外抖衣而战,嗫嗫嚅嚅地说着: “我要打电话去请医生,我要去请医生……” 我摇摇头,想哭。
走进卧室,我拿了手提包,走出大门,投身在夜雾蒙蒙的街道上。
顺着脚步,我向我的“娘家”走去,事实上,两家都在爱河之畔,不过相隔数十呎之遥而已。
走着走着,故居的灯光在望,我停了下来,隐在河畔的树丛中,凝视着我的故居。
我昔日所住的房里已没有灯光,但客厅中却灯烛辉煌,人声嘈杂。
我靠在树上,目不转瞬地凝视着玻璃窗上人影幢幢,笑语之声隐隐传来,难道今日是什么喜庆的日子?我思索着,却丝毫都想不起来。
我站了很久很久,风露侵衣,夜寒袭人,我手足都已冰冷,而客厅里依然喧哗如故。
终于,我轻轻地走了过去,花园门敞开着,我走进去,跨上台阶,站在客厅的门外。
隔着门上的玻璃,我看到门里宾客盈门,而健群正和一个浓妆的少女并坐在一张沙发上,那少女看来丰满艳丽,而笑容满面。
健群却依旧衣着简单而容颜憔悴,那对失神的眼睛落寞地瞪视着窗子。
我顿时明白了,爸爸和萱姨又在为健群介绍女友,这是第几个了?但是,总有一个会成功的。
然后,健群就会和我一样挣扎于一个咬不破的茧中。
再注视那少女,我为她的美丽折倒。
下意识地,我看看自己瘦骨支离的身子和手臂,不禁惨然而笑。
下了台阶,我想悄然离去,但是,门里发出健群的一声惊呼。
“思筠!别走!” 我不愿进去,不想进去,拔起脚来,我跑出花园,沿着爱河跑,健群在后面喊我,我下意识地狂奔着。
终于听不到健群的声音了,我站在爱河的桥头,又泛上一股酸楚和凄恻,还混合了一种凄惶无措的感觉。
走过了桥,像往常一样,我又开始了街头的夜游。
我累极了,也困极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街头到底走了多久,手表忘记上发条,早已停摆了。
沿着爱河,我一步一步地向前挨着,拖着。
脚步是越来越沉重了。
我累了,累极了,在这条人生的道路上,也蹭蹬得太长久了。
我停在一盏荧光灯下,在这灯下,健群曾经吻我。
他曾说我是个没有热情的小东西。
没有热情,是吗?我望着黑幽幽的水,那里面有我迸落的珠粒,有我的眼泪和他的眼泪,那些珠粒和眼泪击破过水面,漾开的涟漪是许许多多的圈圈。
记得有一首圈圈诗,其中说过: 相思欲寄从何寄?画个圈儿替。
言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 我密密加圈,你需密密知侬意! 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 整圈儿是团圆,破圈儿是别离。
更有那诉不尽的相思,把一路圈儿圈到底。
我倚着铁索,把头伸向河面。
我又哭了。
泪珠在水面画着圈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在这无数的圈圈里,我看到的是健群的脸,一苇的脸,和妈妈的脸。
是的,妈妈的脸,妈妈正隐在那黑色的流水中,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哀伤地望着我,仿佛在对我说: “你也织成了一个黑茧吗?一个咬不破的黑茧吗?” 是的,咬不破的黑茧!我凝视着流水,黑色的水面像一块黑色的丝绸。
我在寒风中抽搐,水面的圆圈更多了,整的,破的,一连串的,不断地此起彼伏着。
夜风包围了我,黑暗包围了我,荧光灯熄灭了,四周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黑色。
我在这暗夜中举着步子,不辨方向地向前走去。
我知道,无论我走向何方,反正走不出这个自织的黑茧。
夜雾更重了,我已经看不到任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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