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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看去,当然,我最关心的是门里那个人。
真的,那人坐在一张靠椅里,静静地望着我们。
那绝非一个“野蛮民族”——有一张苍白而秀气的脸,一头美好的头发,一对乌黑而略显呆滞的眼睛,那是个女人!十几年前,这一定是个美丽的女郎,现在,她已度过了她最好的时间,她大约有四十岁。
但是,那张脸仍然沉静而姣好。
“好神秘的小屋!”宗淇在我耳边低低说。
“是的,有点怪里怪气!”我也低声说。
浣云不顾一切,一脚就跨进了屋里,我们也跟着走了进去。
屋内只有那个女人,就没有其他的人了!桌上的烛光在门口吹进去的风中摇曳。
浣云把草帽摘下,对那女人歪着头看了看,愤愤地说: “好吧!太太,这就是你待客之道?” 那女人闷声不响,仍然呆滞地望着我们。
绍圣说: “她一定听不懂国语,你还是用闽南语试试吧,问问她,她的丈夫在哪里?” 也是,浣云改用闽南语,问她的“头家”在何处?她依旧没有回答,宗淇把他的第二外国语——日文也搬了出来,还是毫无结果。
绍圣说: “八成是个山地人,谁会山地话?” “我看——”我沉吟地说,“她可能是个聋子,根本听不到我们的话。
” “那——也不应该是这副姿态呀!”宗淇说,“最起码总该打打手势。
” 绍圣走过去,胡乱地对那女人比着手势,用的是他自己发明的手语。
那女人还是无动于衷。
浣云吸着鼻子,不住嗅着,阵阵肉香正充满了整间屋子,随着香味,她走向另一间屋子,推开门看了看,嚷着说: “这儿是厨房,正炖着肉呢!” 我对炖的肉兴趣不大,只纳闷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
绍圣的手语既不收效,就诅咒着放弃了再和她“谈话”,跑去和浣云一块儿“探险”了。
我走近了那女人,弯腰望着她,她穿着件整洁的碎花的布袍子,套了件毛衣,这服装似乎并不“寒伧”,反正,不像生活在这山中,住在这石头房子里的人所该有的装束。
她那一贯的沉默使我怀疑。
拿起了桌上的蜡烛,我把烛光凑近了她的脸,在她眼睛前面移动,她还是木然地瞪视着前面,我放好了蜡烛,抬起头来,愕然地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宗淇,低声说: “她是个瞎子,她根本看不见。
” 宗淇点了点头,说: “不只是个瞎子,也是个聋子。
想想看,她既听不到我们,也看不到我们……” “可是——”我说,“她应该感觉得到我们!” “说不定,她连感觉都没有!”宗淇说着,就伸出手去,轻轻地按在那女人的肩膀上,试着去摇了摇她。
谁知,不摇则已,一摇之下,这女人就跟着宗淇的摇撼而瘫软了下去,宗淇赶快住了手,喃喃地说:“她是个瘫子,一个失去一切能力和感觉的人,一具——活尸!” 我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望着那女人木然的面孔,觉得寒气从心底往外冒。
一具活尸!在这深山的小屋内!拉住了宗淇的手臂,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忽然间,我听到一声大叫,浣云从厨房里逃了进来,颤栗地喊: “你们猜炖的是什么东西?太可怕了!” “人头?”宗淇冲口而出。
“是猫!”浣云喊,“想想看,他们把一只猫剥了皮煮了吃!这里一定住着个野人,或者是山魈鬼魅之流,我们还是赶快走吧!逃命要紧,等下把我们也煮了吃了!” “别乱叫!”绍圣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说,“就是你们女孩子欢喜大惊小怪!我看清楚了,不是猫,可能是山里的一种野兽。
” “是猫!”浣云坚持地说,“明明是只猫!”一转头,她看到那个椅子里的女人,诧异地说,“怎么她矮了一截?” “宗淇一碰她,她就溜下去了。
”我说。
“我们走吧!”浣云拉住我的手,神经质地说,“这儿可怕兮兮的,我们赶快走吧!我宁可露宿在山里面。
” 门口有声音,我们同时转过身子,面向着房门口。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拦门而立,那只一度向我们攻击的狗,跛行着跟在他的身后。
那是个大约四十几岁的男人,有一对锐利的眼睛,皮肤黑褐,颧骨和额角都很高,看起来是个桀骜不驯的人物。
他手中拿着一根钓鱼竿,另一只手里提着好几条银白色的大鱼。
站在那儿,他用冷冰冰的眼光扫视着屋内的我们,看起来颇不友善。
“先生,对不住——”绍圣用他的半吊子闽南语开了口,准备办办外交。
“谁打伤了我的狗?”那男人冷冷地问,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竟是一口东北口音的国语。
“是我,”绍圣立即说,“但是,你的狗先伤了我。
”他举起手腕,指着那绑着小手帕的伤口给那男人看。
“谁让你们闯进来的?威利从不无故地攻击别人。
”那男人跨进门来,那只狗也跟了进来,用和他的主人同样不友善的眼光望着我们。
那男人反手关上了房门,问:“你们从哪儿来的?怎么会走到这儿来?” “我们在山里迷了路。
”宗淇说,“我们都是×大学的学生,组织了一个登山旅行团,接受林场的招待。
我们几个想走捷径,结果迷路了,看到这儿有灯光,就找了来,希望能容纳我们投宿一夜。
” “投宿一夜?”他蹙紧眉头,四面打量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有没有地方收容我们,然后,他放开眉毛,问,“你们还没有吃过饭吧?” “是的,”浣云忘了对“野人”的恐惧,迫不及待地接了口,“我们饿得吃得下一条牛!” 我们的主人挑起了眉梢,对浣云看了几秒钟,又轮流打量了我们一会儿,就把鱼竿靠在屋角,把手里的鱼顺手交给了站在一边的浣云,用一种像是欢迎,又像是满不在乎的语气说: “要吃?可以。
别等着吃,把鱼剖了肚子,洗干净,厨房里有水有锅,小姐们应该会做。
你们的运气还不坏,锅里还纯着肉,米不够,有红薯,用红薯和米一起煮,来吧!要吃就动手,别尽站在那儿发呆。
” 浣云伸长了脖子,研究着手里的鱼,对我翻翻眼睛,悄悄地说:“你会不会煎鱼?我可从来没做过,就这样放在水里去煮一锅鱼汤好了’免麻烦!” “连鱼鳞和鱼肚肠煮在一起?”我说,“还要去鳞,除鳃,破肚子!” “你会做,交给你吧!”浣云急忙把鱼往我手里一塞,如释重负地透了口气。
我们的主人已经又燃起了一支蜡烛,领先向厨房里走去,我们都鱼贯地跟随在后。
那个坐在椅子里的女人,依旧一动也不动地,静静地望着门口。
走进了“厨房”,这实在是间很大的屋子,一边是泥糊的灶,有好几个灶孔,其中一个燃着熊熊的柴火,上面,一只铝质的锅正冒着气,扑鼻的肉香直冲出来,诱惑地在我们的鼻端缭绕着。
房子的另一边,堆满了木柴,还有些红薯、米、洋山芋等,看样子,这些食物都足够吃一个月。
“水在缸里,油盐酱醋在炉台上,砧板和刀在这儿,来!动手吧!” 我们的主人领头动了手,找出锅子淘米,我们也只得七手八脚地跟着乱忙,绍圣泼了一地的水。
宗淇削红薯皮削伤了手指。
浣云拼命向灶孔里塞木柴,弄了一屋子的烟,火却变小了。
我和那几条鱼“奋斗”,它们滑溜溜的毫不着手,不住从我手上溜到地下去。
最后,我们的主人在炉子边站住说: “好了,你们在大学里都是高材生吧?” 我红了脸,浣云嘟着嘴说: “大学里不教做饭这一行。
” “教你们许多做人的大道理,许多艰深的科学,许多地理历史和哲学,却不教你们如何去填饱肚子!”我们的主人说,嘴边带着个嘲讽的微笑。
炉火映红了他的脸,是张棱角很多,线条突出的脸,那个嘲讽的微笑没有使他的面部柔和,却更增加了一些个性,使人看不透他的智慧和深度。
“好了,够了,让我一个人来吧,你们到外间去陪陪我的太太,如何?” “那是你的太太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在生病?” “生病?当然。
她这副姿态已经两年了,两年前,医生说她活不过一年,而现在,她还是颇有生气……”他把话咽住了,那嘲讽的微笑已经消失,眼睛里浮起了一层朦胧的、柔和的色彩。
低低地又说了句:“去吧!去陪陪她去,她曾经是最好客的,虽然她现在已一无所知。
” 我望着我们的主人,有一种怜惘和同情的感觉从我心底油然而生,比怜悯和同情更多的,是一种感动的情绪。
想想看,在这样的深山里,一个男人和他的病妻相依为命地生活着。
“颇有生气”,他还认为他的妻子是“颇有生气”的呢!我站在那儿,怔怔地望着他,有些儿不愿意离开。
他不再看我,开始忙碌而熟练地准备着食物,好半天,我忍不住地说: “你们没有孩子吗?先生?” 他看了我一眼。
“别叫我先生,林场的人都叫我老王,你们也这样叫吧。
”顿了顿,他又说,“你问什么?孩子?不错,我们曾经有过,他和你们一样,念书,读大学,然后出国了。
” 他不像是有个读大学的儿子的那种人,我的好奇心更加重了。
“为什么你们要住在山里?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你不把你太太送医院?” “医院?”那嘲讽的笑又回到他的嘴边。
“医生说医药对她已经没有帮助。
而她一生最渴望的事就是住在山里……”笑容顿然消失,他瞪瞪我,带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突发的怒气,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小姐!你问得太多了!出去吧!别站在这儿碍手碍脚!” 我再看了他一眼,他的眉头锁着,眼睛深沉地注视着菜板,专心一致地刮去鱼鳞。
这是那种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物。
悄悄地,我退出了那间厨房。
浣云他们正坐在外间屋里,低声地讨论着这个家庭。
我走过去,站在我们的女主人的面前,凝视着那张毫无表情,却秀气姣好的脸庞,和那对乌黑而无神的眸子。
心中溢满了一种难言的、特殊的、迷惑的情绪。
4 晚餐端出来了,是丰盛的一桌,我们这些无用的大学生,只能帮着端端盘子,摆摆碗筷。
主人显然没有准备有客光临,盘子饭碗一概不够分配,连茶杯锅盖都拿出来应用。
但是,那桌菜确实漂亮,台北最豪华的统一饭店也未见得有这样美味的食品。
那只被浣云称作“猫”的东西放在正中间,香味四溢,主人说: “吃吧!可惜没有牛招待你们,但这只‘狸’是你们在城市里不会吃到的。
” “这是什么?”浣云没听清楚,追着问。
“狸。
一种山里的动物,台湾人说这是大补之物,我无意间打到的。
” 我们确实饿慌了,也顾不得客气,就都狼吞虎咽了起来。
那只狸真鲜美无比,连洋山芋似乎都是别种味道,吃起来津津有味。
我们的主人盛了一碗汤,把鱼肉弄碎了,细心地剔去了刺,拿到他妻子的身边。
用一块毛巾,围在他妻子的胸前,开始慢慢地喂她吃东西。
我好奇得忘记了吃,望着他那只粗大的手,颤巍巍地盛了一匙汤,送到她的唇边,一点点,一滴滴地把汤“灌”进去。
那个女人显然已失去了“吃”的能力,大部分的汤都从嘴角流了出来,他立刻笨手笨脚地用毛巾去擦。
我忍不住推开了饭碗,站起身来,走到他们身边,热心地说: “让我试试喂她,好吗?” 他抬起眼睛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鲁莽而恼怒地说: “不!你去吃你的!” 一腔好意,碰了一个钉子,我怏怏然地回到桌边。
宗淇安慰地拍拍我的手,在我耳边低声地说: “别去打扰他们,润秋。
他只有靠喂她吃东西,才能证明她还是活着的。
” 我看看宗淇,宗淇正深深地望着我。
一刹那间,我明白了宗淇的意思,而调回眼光去看我们的男女主人,我心中充满了悲凉的情绪,怎样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他爱她,那个一无反应、一无知觉的女人!怎样的一种绝望的爱!低下头,我扒着碗里的饭粒,忽然都变得像石子一样难以下咽了。
晚饭结束之后,我们把一扫而空的碗碟送到厨房去洗干净了。
夜色已深,窗外的月光不复可见,浓厚的云层移了过来,星星纷纷隐没。
我们的主人倚着窗子,看了看天,就把窗子的木板上上,回头对我们说: “天变了,夜里会下雨。
” 我侧耳倾听,风声十分低柔和谐,溪水潺潺地轻泻,有猫头鹰在林梢低鸣,还有若断若续的几阵蛙鼓。
如此静谧而安详的夜,听不出丝毫的雨意。
但是,气温似乎陡然地降低了,阵阵的寒意袭了过来,我们都找出了行囊中的毛衣,穿上后仍然抵御不了那股寒意。
我们的主人穿着件薄薄的夹克,敞开着胸前的拉链,里面是件整洁的白衬衫,他仿佛对于这突然降低的气温并不在意,只走进一排三间的另一间屋子里,取出了一条毛毯,细心地为他的妻子盖上。
又提住他妻子的手臂,把她溜下去的身子抬高了些,设法使她坐得舒服。
然后,他抬头望着我们,低低地说: “她有个很美丽的名字,叫作雅泉,雅致的雅,泉水的泉。
假如你们认得二十年前的她,你们会觉得她和她的名字一样美,是一条雅丽清幽的小泉。
” “她现在也不辜负她的名字,”我由衷地说,“她看起来仍然优雅可爱。
” “是吗?”他灼灼地望着我,带着点研判的味道,好像要研究出我的话中有没有虚伪的成分。
“或者你说的也是真情,”他再望望那个“雅泉”,“但,无论如何,她曾有过比现在更好的时光,更美的时光……”他陷进一种沉思之中,深锁着眉头,似乎在回忆那段更好更美的时光。
室内有片刻的沉寂,我们如同被催眠般都无法言语,连爱笑爱闹的浣云也成了没嘴的葫芦。
半晌,我们的主人蓦地清醒了过来,他振作地扬了一下头,突然地说:“好了,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迷途的?在什么地点迷途的?” 绍圣开始述说我们迷途的地点和经过,怎样从山中的捷径走,怎样穿过树林,到达瀑布,和黄昏时的一段摸索。
他仔细地倾听着,然后,他从里间房子里取出了纸笔,画了一个地形简图,指示我们现在的地点,和那条小溪,说: “你们兜了一个大圈子,所谓的瀑布,就是这条小溪下游几里路的一个陡坡,如果你们沿着瀑布的岸边向上游走,大概不要一小时,就可以走到我这儿。
我这里是一个山谷,小木桥是向外边的唯一通道,如果越过我这座小屋,再向山里深入,就要翻越整个山头才能穿出去,步行的话起码三四天。
林场的蹦蹦车路线是这样的——”他在图上画了出来,又把有招呼站的地方也画出来,下结论地说,“明天,你们只有走过小桥,沿下游折回瀑布,再穿出去。
好吧,今晚早些睡,明天我送你们回去!” 他站直身子,走到里间屋里,我们以为他在安排睡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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