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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4/5)

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立脚不住。

唤丫环开了卧房,点上银釭,也不卸头,也不解带,足丽脱了绣鞋,和衣上床,倒身而卧。

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

对秦重道:“小女平日惯了,他专会使性。

今日他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

鸨儿送入卧房,向耳旁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

”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的睡。

”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鸨儿只得去了。

丫环收拾了杯盘之类,抹了桌子,叫声:“秦小官人,安置罢!”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

”丫环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自去耳房中安歇。

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

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

忽见阑干上又放着一床大红纟宁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

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满溢之状。

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平哕。

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用手抚摩其背。

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

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

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嗽口。

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

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

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

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脏,重重裹着,放于床侧,依然上床,拥抱似初。

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转来,见旁边睡着一个人,问道:“你是那个?”秦重答道:“小可姓秦。

”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

”又问:“可曾吐么?”秦重道:“不曾。

”美娘道:“这样还好。

”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不成?”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

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

”美娘大惊道:“脏巴巴的吐在那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

”美娘道:“如今在那里?”重道:“连衣服裹着,藏过在那里。

”美娘道:“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

”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

”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分欢喜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

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道:“你实对我说,是什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

”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

“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满意足。

”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

你干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你来往的。

”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并无妻小。

”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

可惜是市井之辈。

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

”正在沉吟之际,丫环捧洗脸水进来,又是两碗姜汤。

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

美娘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

”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旁多站一刻,也是好的。

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

还是早些去了安稳。

”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环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了你,这银两权奉为资本,莫对人说。

”秦重那里肯受。

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

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逊。

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

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环湔洗干净了还你罢!”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会湔洗。

只是领赐不当。

”美娘道:“说那里话!”将银子挜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

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

打从鸨儿房前经过。

鸨儿看见,叫声:“妈妈!秦小官去了!”王九妈正在净桶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贱事,改日特来称谢。

”不说秦重去了。

且说美娘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见他一片诚心,去后好不过意。

这一日因害酒,辞了客在家将息。

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

有《桂枝儿》为证: 俏冤家,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本分人儿,那匡你会温存,能软款,知心如意。

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情的。

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

话分两头。

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情热;见朱十老病废在床,全无顾忌。

十老发作了几场。

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俟夜静更深,将店中资本席卷,双双的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次日天明,十老方知。

央及邻里,出了个单,寻访数目,并无动静。

深悔当日不合为邢权所惑,逐了朱重。

如今日久见人心,闻说朱重赁居众安桥下,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拾他回来,老死有靠。

只怕他记恨在心,教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

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搬回十老家里。

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余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

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

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皆称其厚德。

事定之后,仍先开店。

原来这油铺是个老店,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权刻剥存私,将主顾弄断了多少。

今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

朱重单身独自,急切要寻个老成帮手。

有个惯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着一个五十余岁的人来。

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

因那年避乱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过了几年。

今日闻临安兴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

诚恐女儿流落此地,特来寻访,又没消息。

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赶逐,无可奈何。

偶然听见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自己曾开过六陈铺子,卖油之事,都则在行。

况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乡里,故此央金中引荐到来。

朱重问了备细,乡人见乡人,不觉感伤。

“既然没处投奔,你老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乡亲相处,慢慢的访着令爱消息,再作区处。

”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来,与朱重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在内。

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甚是欢喜。

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余。

多有人见朱小官年长朱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

朱重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闲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求个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亲。

以此日复一日,担阁下去。

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嫌锦绣。

然虽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

也是他桃花运尽,合当变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

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太守。

这吴八公子新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

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闻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

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托故推辞非止一次。

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几番,都不曾会。

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

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且是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分付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余个狠仆来接美娘游湖。

因见鸨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闹到美娘房前,只见房门锁闭。

原来妓家有个回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瞒得。

分付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

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分说,教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中兀目乱嚷乱骂。

王九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

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

吴家狠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

八公子在后,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扌双下了湖船,方才放手。

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

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八公子全不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于旁。

一面分付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美娘那里怕他,哭之不已。

船至湖心亭,吴八公子分付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分付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美娘抱住了栏杆,那里肯去,只是嚎哭。

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

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

吴八公子大怒,教狠仆拨去簪珥。

美娘蓬着头。

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

公子道:“你撒赖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

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

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你回去,不难为你。

”美娘听说放他回去,真个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

教狠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

”说罢,一篙子撑开,再向湖中而去。

正是: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

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为高。

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着村庄妇人也胜我十二分。

这都是刘四妈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

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

闻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从来无两,如何不认得!吃了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一番。

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裹脚,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三把好言宽解。

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妈家。

九妈不得女儿消息,在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得人说,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

又见女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亏了秦小官,深深拜谢,设酒相待。

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

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心于你,恨不得你见面。

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鸨儿也来扳留,秦重喜出望外。

是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

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魄荡魂消,手舞足蹈。

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

云雨之事,其美满更不必言。

一个是足力后生,一个是惯情女子。

这边说,三年怀想,费几多役梦劳魂;那边说,一载相思,喜侥幸粘皮贴肉。

一个谢前番帮衬,合今番恩上加恩,一个谢今夜总成,比前夜爱中添爱。

红粉妓倾翻粉盒,罗帕留痕,卖油郎打发油瓶,被窝沾湿。

可笑村儿干折本,作成小丫弄风流。

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

”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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