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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宣终得父亲首肯娶朱菡萏进门,喜之不禁,连连催促着办婚事,于是赵家上下整日忙乱,从赵老爷、夫人到管家、仆役、丫鬟,每日皆进进出出。
扩建宅院、调拨人手、采买用品、铺设帷幔、赶制衣物……各色金珠宝玉、锦缎貂裘、古董陈设,连带好些没见过的新奇精巧玩意儿,不知多少匣子、箱子、柜子,还有套上车马装来的大件小件,流水般在赵府出入。
赵府又广撒喜帖,邀许多外县亲友前来观礼,当中涉及洒扫院落、接待安排等繁杂事务也不必细说。
更有许多帮闲打望的人常在赵府左近流连,间或帮衬着做点闲事,得两个打赏,或不求赏赐,搭把手沾些喜气便罢。
一时间上下忙活不停,几乎半个桂川县都为这件喜事动作起来。
新嫁娘过门前,按理要沉静一番。
朱菡萏这段时期闭门在家,静待吉日嘉辰。
她自个不出门,却挡不住络绎不绝上门道贺的人,朱家夫人身故,女客便仰赖菡萏亲自接待。
奉茶谈话间,除去诸多恭喜言辞,免不得还要说些当下见闻、城中气象。
如今朱菡萏飞上高枝,做了赵府二奶奶,拜访的人自然更见恭维。
只是这些上门之人中,十之八九都知道此前关于菡萏的流言,那段时日也没少嚼舌根,如今见了她多少有些尴尬。
为掩盖尴尬,也同过去划个界限,表明自个儿是个心思清白,带眼识人的,便越发在言谈中糟践起穆迎香来。
似乎新的口舌越多,旧的传闻便越淡,直到人人都只唾弃来路不明的穆迎香,忘记当初被污蔑成行止不端的朱菡萏为止。
菡萏三天两头听到对穆迎香的诋毁,一来二去,自己也怀疑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诸人口舌侮辱了。
私心里她不太信,即便穆姑娘确有不堪之处,也不该像人说的那般肮脏,毕竟众口铄金这几个字,她自己深有体会。
她隐隐觉着,人言似是一种奇怪的东西,若几种传言并存时,往往会归结到最劣等的那一种上去,形成最难堪的局面。
比如对年轻姑娘,总说她淫奔无耻,若是男人,兴许就会说他杀人越货了吧。
这些太太小姐们面对她,个个言之凿凿,末了还跟一句“你安心。
”想让自己安什么心呢? 前日晨起梳洗完毕,菡萏照例打开“春消息”,一旁伺候的小丫头看见了,忙劝道:“小姐,莫用了罢,那女人制的香。
”她本喜此香韵味,自从得了一直用着,此刻闻言一愣,权衡片刻,终究还是放下了,另取了点沉香来焚。
又过一旬,严寒已有褪去的迹象,明日便是迎亲的日子,菡萏实在闷得慌,带了小丫头出门散散。
顾虑规矩,她不便朝大街走,只往巷子里行去,不多时便望见了巷底穆迎香的宅院。
宅前正围着几个人大声说笑,当头一个青灰长袍的汉子指着宅门高声道:“不识好歹的贱货,不看自己就是个骚的臭的,装什么清高?我们老爷想买你做房里人,还要给你一个八姨娘的名分,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前些天托李婆子来说和,竟敢把人赶出来,今天还不开门,躲在里头装死,我看你能装几时!好不好了,哪天拿绳子一捆,直接配给城外邓屠户的傻儿子去!” 旁边一人佯做惊讶,问:“如此岂不是便宜了那傻子?” 另一人拍手道:“这样才妙啊!傻子不知事,或许咱们也能一亲芳泽呢?听闻这小娘皮是省城的娼妇,怕是有寻常妇人不及的手段……”他声音渐低下去,周围却爆发出一阵哄笑,猥琐不堪。
围观的几个小孩子不知他们说什么,只顾大闹嬉笑,嘴里叫着不成调的歌谣,听得什么“穆迎香,溜光光,傻子见了也硬裤裆。
”粗俗不堪,定是这些龌龊人教的。
朱菡萏看这情景,心头火起,就要上前理论,小丫头忙拉住她,急声道:“小姐,使不得!” “这简直是一群流氓,太过分!”菡萏怒道:“穆姑娘纵有什么不是,也不该如此羞辱,当真是欺负孤女无依无靠吗?!” “小姐,不要过去!”丫头拖住她衣袖,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低声喊到:“您明日就要出阁,何苦为那女人如此?她个来路不明的人,如今满城都说她不是好人,您何苦出这个头,若引得旁人又说你什么……如何是好?!” 这话如一盆冰水当头淋下,将菡萏定在当场,远远看着宅院前的动静,再前进不得,连声音都冻在了嗓子里。
小丫头又柔声哄她:“小姐素来菩萨心肠,可大势如此,我们如何逆得?小姐如今要做赵家二奶奶,就当为二少爷忍了吧。
穆迎香……穆姑娘不过萍水相逢,说起来,咱们谁也不知她的底细,没准,没准人家都没说错呢?” “……我只是有些不忍。
”菡萏沉默半晌,长叹口气,终于摇头道:“罢了,回去吧。
”小丫头如释重负,忙扶着她转身返回。
从头至尾,穆迎香的宅院里没有半点声息,似乎她已真死在里边了。
次日,赵家二少爷的婚事如期举行,各色仪式俱备,接亲队伍如压地红山一般,吹吹打打,喜乐喧天,赫赫扬扬从城北一路往城西移去,说不尽的富贵繁华,风流绮丽。
路旁看接亲的人挤满街道,连两边铺子里的食客旅人也纷纷涌出来观礼,赞赵家好气派。
不少人感叹,朱夫子多年育人,桃李满天下,如今教出个好女儿,攀上赵家这门亲,就有三辈子也享不完的福分了。
也有人趁机提起穆迎香,不外乎讲她道德败坏,无耻下作。
一片喜气盈天中,甚至有好事者相约去她家看看,若她在,便叫门砸她一砸,拖她出来看赵家接亲,学学什么是书香门第的闺秀。
这帮人说得兴起,当真往回龙巷去,拍门叫了许久,却始终无人应答,皆颇为失望,笑骂一阵渐渐散了。
迎香早已不在家中,天刚蒙蒙亮,她便离家从北门出城去了。
她记得今日是菡萏大喜的日子,自得知菡萏嫁出去后,心头便像生了一根刺,每次回想旁人的眼光碎语,这刺便长大一分;有人想再欺辱她时,这刺便大两分,而这些人言和欺辱积累起来,又变成最好的养料。
于是这刺日夜胀大,此刻已将她整个人都噎住,哭不得,笑不得,只有一种钝钝的痛行走在四肢百骸里,逼得她呆不住,须得尽快离开这地方,寻一处清净所在,哪怕只得一日清净也好,不要看到那些欢欣鼓舞的人群和喜庆刺目的艳红,也不必感受到满城和乐下透出的敌意与冷漠。
出了城,迎香却不知往何处去,只下意识地想去人少之处,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和口舌。
一路朝北,离了城郭,避开官道,渐渐走至北山脚下。
这山位于城北,连绵数里,巍峨迤逦,深处不知通往哪里。
迎香站在山脚,只看到高处雨雾迷茫,山麓上树影森森,四下荒草遍野,高低错落,都枯黄萧瑟着,被未化的积雪掩住一半,映着头顶阴阴天色,更显惨淡而寂寥。
她只觉还不够远,不够静,似乎还能听到城中传来的喜庆喧闹,吵得头上阵阵眩晕,胸口里像有把火在烧,逼得她想大喊,想大哭一场,却不是在这里。
这里还不是她安心之处,她还不敢在这里哭闹。
回头望去,桂川县的轮廓在身后极远处露出阴郁的影子,她心口瞬间收紧,再不敢多看第二眼,似乎一头猛兽正扑过来,追着她撒腿往山上跑去。
一路往山中疾奔,迎香不敢停步,脚下被人踩出的山道渐渐变细变浅,在斑驳野草和树丛遮蔽下,来路逐渐模糊不明。
她也不在意,继续往山深处行去,不知又过了多久,天色渐暗,一片阴云盖过了早春惨白的日光,让人辨不清时刻。
迎香终于筋疲力尽,跌倒在一棵树旁,大口喘息,胸中闷痛,又忍不住一阵咳,四周是深深的寂静,除她的喘息咳嗽声外,虫鸣鸟叫一丝不闻,仿佛亘古未曾改变的静默。
半晌,迎香方扶着树干慢慢起身,四下一看,原来已进入了松林深处,视线里都是高大松木,再看不到桂川县,听不到红尘纷繁的杂音。
脚下软软的,不知踩着多少年存积的干花腐叶,同泥土混在一起,散发出一丝奇异香味。
一棵棵高大松树遮天蔽日,巨人般矗立着,深棕色树皮泛着油光,层层叠叠的黯绿树冠间洒落一两点破碎日影,似乎有缕缕雾气在林间游弋,深处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迎香在这片蒙昧昏芒的树林中歇息了片刻,养下精神,又慢慢朝前走去。
她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只在林中徜徉,借此消磨时光。
她甚至盼这片树林永不要有尽头,就这样耗到地老天荒也很好,只要不用再回桂川,在林中老死也不失为好归宿。
然而她的美梦还是给人打破了,走不多久,迎香恍惚中竟听到前边松林深处传来说话声。
她心头一紧,急忙停步,下意识地便要找地方躲。
一定是桂川县的人!她想,若给人发现自己在此,还不知会怎样呢。
她心跳如雷,在一棵大树后缩起身子,屏住呼吸。
此时话音更清晰了,一个是男人声音,另一个则似小孩,又似女人,细声细气,怪腔怪调。
只听这古怪的声音说道:“好晦气……我本想让全城人嚼舌根,弄得那女人嫁不出去,谁知她还是嫁了!” “哼……”男人声音冷笑道:“早跟你说过,所谓人心是最难掌控的,你顶多只能给予一个开端,却绝无力引导发展和转变。
你不自量力硬要去做,如今局面失控岂不是理所当然?” “你就会说风凉话!”怪声叫起来:“被打的不是你,当然理智了!那女人……”他发出一阵野兽磨牙似的响动,咆哮道:“那女人打得我后腿差点瘸了,疼了一个月!我不过去看看她家的书,她就对我那般狠毒。
” 男声闻言又笑起来,语带讥讽:“看书?呵呵,我也跟你说过,你现在连个人形也没有,话都说不囫囵,何必急着去朱夫子家里看书?再等数年,等脱了这身皮毛,大大方方上门去,没准还能混成人家的门生呢。
我说,你去人家里看书,多半没个定性,一本书能翻得两页就不错,没把人书房搅得稀烂算你收敛的。
” 怪声沉默片刻,细声细气地说道:“我……我第一次去,心头激动,忍不住想多翻两本而已。
” 那男声叹了口气,怪声也不再说话,片刻之后,听男声道:“事已至此,你也莫多想,好好修行去吧。
那女人嫁也嫁了,以后有什么日子都是她自己的造化,与你无关。
” 怪声吱吱叫了两声,似有不甘,小声问道:“松君……你说,为何是这样?我明明让桂川人诽谤那个朱家的女子,搞到她名声扫地嫁不出去,为何现在流言却都转了方向?” “还不明白么?”被称为松君的男声变得严肃起来,话中带着两分凌厉,说道:“我再告诉你一次,人心难测,人言难测!人心是这天底下最难捉摸的东西,有自己的走向和性子,你虽能迷惑城中人一时,挑起他们乱嚼舌根的劣性子,却无法控制他们要去嚼谁的舌根,败谁的名声。
这些劣性子,但凡是个人就会有,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又受一方风土人情、时局气氛影响,桂川人受你蛊惑,不见得他处的人就受;同理,桂川人当时受你蛊惑,不见得永远会受。
恰好城里来了个外人,身上更有可疑之处,不就让桂川人的眼光纷纷转了向么?” “……这也是我作祟的后果不成?”怪声奇道:“我没有让他们去注意别人啊。
” “痴儿,你哪有这本事。
”松君放柔了声音:“人的劣性子一旦被挑起来,便不受你控制了,他们要去注意谁、去诋毁谁,都是他们自个儿的选择,与你无关。
不独这桂川县,天下人皆是如此,即便你当初没有让人说那朱家女子的闲话,也不一定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这两个声音在松林中飘荡,渐渐远去听不清了。
迎香藏在树后,犹如在梦里,不敢相信刚才所闻。
她反复思索这两个声音中透露的讯息,甚至不去想它们究竟是何物。
是他们作祟,才让城中有那些流言吗?可是,它们又说自己遭人无端诋毁侮辱都是自然之事,并不能全怪妖物作祟,因为会嚼舌根,会恶意揣测旁人,不过是人的本性罢了…… 想到此,她越发茫然起来,在树后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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