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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死。
”夺罕固执地说。
他是被人从校场上喊来的,豆大的汗顺着脊背热辣辣地往下淌。
“顶撞将军,胆子不小。
”苏鸣漫不经心地说,“也罢,反正你是杂种,我是野种,官老爷的那一套咱们也用不上。
”“他没死。
”夺罕一字一顿地说。
苏鸣在雕饰华丽的红铁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他的身材比常人略略瘦小,在地位较低的人面前他总是坐着,绝不起身。
“如果你光站在这儿,没完没了地说‘他没死他没死’,清海公就能活过来,那就请便吧。
”夺罕听得出苏鸣语气中的嘲谑,却仍固执己见。
“如果方鉴明真的病死了,死前他会召我回去。
”“直呼清海公名讳,大不敬,该罚你杖责二十。
”苏鸣双手十指交叉,支起下颔。
半年前苏鸣从成城关调任回到帝都,接掌羽林军的帅印。
鞠七七死后,苏鸣的权位越发显要,言行却依然促狭。
“他不会就这么死了。
”夺罕近乎咬牙切齿地说。
他花费了三年也没能杀死的男人,在赌约结束后不足一个月便死于某种闻所未闻的心疾。
这算什么?简直是个粗劣的玩笑。
年轻的羽林军主帅拧起眉头,“方濯缨,你要是耳背,我可以大声点再告诉你一次。
你义父前日早上急病过世,事出突然,一句遗言也没留下。
”“除非是亲眼看见,否则我决不相信。
”“别犯傻了,小蛮子。
他死在流觞郡,离帝都数千里之遥,等你赶到,他的脸都该烂光了。
”苏鸣和缓了语气,说:“他如今死了,你也就自由了。
五月里有一批人役满回乡,我会把你的名字添进去。
”夺罕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心里忽然起了一种深及骨髓的恐惧,怕是自己听错了苏鸣的意思。
苏鸣被他的表情逗得笑了。
“清海公府邸里的下人全都被遣散了,守卫兵士换防的换防,还乡的还乡。
至于皇上,我看他成日神游太虚,都快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眼下除了我,帝都内已经没有第二个人记得你的蛮族血统,你只管放心大胆做你的羽林郎。
”夺罕如在梦中,只是茫然点头。
苏鸣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他,“回去的话,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夺罕抬眼直视苏鸣。
顾大成说过,撒谎时要给五分真,说实话时要留五分假。
“我父亲死在红药原,我母亲是个东陆女人,也不在世了。
只剩下我两个哥哥。
”苏鸣颔首。
“咱们这一对杂种和野种,往后不会再见面了。
你自己保重。
”夺罕无言地点头。
走到门旁,他回身问道:“为什么你老管你自己叫野种?”“没有人告诉过你么?”“他们怕你。
”“这可真冤枉。
我是个顶好说话的人。
”青年微笑了,“我父亲是名将世家的嫡子,我母亲却是个侍婢,出身于你能想象到的最贫贱的家庭。
我和仆人们的孩子一起长大,随便谁都能骑在我身上,揪我的耳朵。
他不缺儿子,从来没认过我,但总归还管我一口饱饭,直到我十四岁那年,他迷上一个歌姬。
为了那个和我同岁的姑娘,他遣散妾室,卖掉所有与他有染的奴婢,还有私生子。
这时候他倒又想起我是他的野种了。
”“他卖了你?”夺罕皱眉。
苏鸣大笑,“我逃了。
我偷了他一把旧刀,一匹老马,从浔州走到天启,投了京畿营。
僭王围城的时候,我已是羽林千骑,奉命死守天启承稷门,在叛军阵中看见了我父亲的旗帜。
那是我一辈子最快活的一天。
十四年里他没正眼瞧过我,可是从那天起,我给他一刀,他就得挡我一刀,他不能再当世上没有我这个人。
几年后,我带着四万兵马把他堵在销金河边。
他认出了我的脸,我捅穿了他的肚子。
”他拍了拍胯侧的钢口阔刃直刀。
“用他自己的旧刀。
”羽林军的作息简单,每月有一旬入宫轮值,余下的时间操演休息。
夺罕几乎还是个孩子,毫无资历,领队的千骑分派给他一个无足轻重的哨位,在北小苑门外守夜。
北小苑里住的是宫内杂用人等,约有两千之数,织绣洗染,锻钢琢玉,行当一应俱全。
夺罕值完夜,多半会去铸剑房里消磨时光。
比起冰冷的营房来,他更愿意被炉火烤得汗流浃背。
剑师们喜欢他手脚勤快,能顶半个学徒用,也不赶他,有时让他帮着照看冶炉。
四月以来,剑师们却再不准夺罕迈入铸剑房一步,他们正在重铸前代皇帝极为珍视的一柄断剑。
夺罕看过那些精钢的碎片,断口在日光下呈现迷人的玫瑰金色,不论将它们在手中握上多久,依然如坚冰般寒冷。
为了保持熔铸的火候,剑师们已连续半月轮班,往炉内添加水银、牲血与上好的柏木炭,使炉火时刻呈现纯净的青白。
金红通明的钢水像活物似的在炉腔内缓缓翻滚,日渐变化,最终只剩下白金颜色,带一抹少女颊上的淡淡胭脂红晕。
夺罕昨日来窥探时,钢水方才脱模,剑坯交由六十余岁的剑师头领独力锻造,据说那锤打必须一昼一夜绝不间断,只要有一锤落错、落慢,全盘皆废。
铸剑房今天异常安静,没有不绝于耳的砧锤声,连风箱亦不再鼓动。
夺罕猜测剑已铸成,于是小心撩起门帘向里偷看。
剑师们睡了一地,鼾声此起彼伏。
身披黑地锦袍的男人茕立屋中,将尚未上柄的剑刃举到眼前,另手托住剑脊,细细验看每一寸刃口。
似是察觉到夺罕的目光,他骤然旋身,向门口望来。
夺罕愣在原地,竟忘了低身行礼。
那人脸孔线条峻直飞扬,锦袍下襟的沿子是一尺来阔的金线海潮纹,领襟堆绣一尾气韵灵动的五爪龙,两枚红榴石缀成龙目。
是帝旭。
这几年来,在街谈巷议与诸位将军府邸的厨房马厩中,夺罕也曾听过无数传闻。
帝旭几乎从不上朝,每次出现在朝堂上,多半是为了下旨砍谁的脑袋。
光复以来,赋税越发苛刻,却总也不能满足帝旭的胃口。
人们总是说他靡费无度,行事颟顸,想是被什么妖物迷惑了心窍。
夺罕想起阿摩兰悬于城头的尸首,乌鸦把他吃得只剩骨架,一截截掉落下来。
他刚要开口,帝旭微微一笑,示意夺罕噤声。
他将剑身小心搁回锻台,走出铸剑房,举止稳静,并不曾惊动一个熟睡中的剑师。
他们说帝旭是个昏君,然而昏君不该有如此洞彻世事的犀利双眼。
那神色,分明是种清醒的疯狂。
过了好一会儿,夺罕才想起上前去看看那柄剑。
它被铸成阔剑样式,分量沉重,常人双手也未必能挥舞自如。
玫瑰金的剑身长达三尺五寸,最厚处近有六分,浮凸的隼翎纹不知是什么材质,泛出彤红明亮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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