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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舟从梦里醒过来,眼前一张清隽的笑脸,金丝镜框在斜射进来的夕阳里有微细的小光芒。
她的眼睛睁着,但脑子还木着,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缓缓抬起手,但那静静的笑脸忽然笑出了声,半空中接住了她的手,热情地握住了,夸张的摇撼了一下,“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沈某受宠若惊啊!” 已经入了冬,那人的手很温暖,南舟的意识被那温暖唤醒了。
看清了眼前的人,顿时赧然,不露痕迹地抽回了手。
沈均逸也不觉尴尬,笑着转身倒了杯温水给她。
南舟接过水一口气喝完了,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船到哪儿了?” “刚过清河。
” 南舟全清醒过来了,“那快到了。
你从哪儿上的船?” “昌南。
” 南舟算了算,自己竟然睡了四个多小时。
沈均逸很自然地摸了抹她的额头,“还好不烧了。
你太累了,该休息就得休息,硬撑着做什么?” 南舟摇摇头,“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放心。
” 沈均逸点点头,表示理解。
其实他也是因为不放心,所以才上的船。
不过还是打趣道:“说实话,总看你这么飘着,真想写一句‘何日舣归舟,佳人罢远帆’挂你舱房里。
” 南舟很捧场地跟着笑了笑。
看她精神稍微好了些,沈均逸正了正神色,“南舟,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下。
” 南舟有些意外,往常沈均逸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做派,除了做正事,很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刻。
她“嗯”了一声,握着杯子等他说下文。
“你知道北地已经被占了,战火迟早要烧到过来。
姚先生收到了耶鲁大学的聘书,他们夫妻俩虽然还在商量,但是很有可能会接受邀请。
”说完他顿了下,南舟的脸色果然变了。
“姚先生和太太的意思,自然是很想带着摇摇一起走。
不过,这事太大,他们还是想看看你的意思。
如果你想把摇摇留下来,他们也会尊重你的意见。
” 南舟低头看着空空的杯子不说话。
“当然,你也不要担心。
如果不想摇摇离开身边太远,我还是能找到更好的人家。
” 南舟苦笑了一下,笑容倦怠,“真快,都快满周岁了。
” “已经会叫人了,姚太太每天都拿着你的照片教她叫妈妈。
” “谢谢你了,均逸。
” 沈均逸笑了笑,“别、别,咱们之间说这个见外。
”然后人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调笑道:“你帮我做的是要掉脑袋的事情,我就是帮你跑跑腿,我赚了。
” 南舟推了他一下,轻轻笑了下,笑容有些脆弱,看得人心疼。
沈均逸从认识她起,她就是坚强柔韧的。
有胸襟、有胆略、也有家国情怀。
他在外头募集的救国款子,必须洗干净了才能拿出来用。
他找到南舟,她二话不说就帮着从账上走了。
要往赤区运人、运物资、运药,但凡稍微危险些的行程,她都亲自押船。
这样的九姑娘,一年多前忽求他帮忙办件私事。
原来再过三个月她就要生产了,他竟然一点没看出来她有了身孕。
对于孩子的事情,南舟向来闭口不谈,他自然也不好追问。
待到孩子生下来,她没办法带在身边,他便寻了一个姓姚的朋友帮忙抚养。
姚先生夫妻有四个儿子,想闺女想的不得了,摇摇在姚家比亲生儿子宠得还厉害。
每回船路过的时候,南舟都会下船去看看孩子。
沈均逸坐到她身旁,揽着她的肩拍了拍,一时无言却又有千言万语。
南舟被他那深情款款的模样逗笑了,拂开他的手,“你赶紧成家,摇摇就请你太太帮我带。
” 沈均逸诧笑,斜睨了她一眼,“少打我的主意啊。
我这人朝三暮四没长性,就不祸害人家姑娘了。
倒是你……”南舟知道他要说什么,站起身假装去倒水,咕哝道:“你也少来。
” 沈均逸笑吟吟,“对了,刚才你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 南舟假意从容,“哦是吗,谁?” 沈均逸双手合握枕在脑后,笑道:“你自己都不知道,别人告诉你又有什么意义?何况,我要是说你喊的是我的名字,你会相信吗?所以,你想听到谁的名字?” 南舟闻言,仿佛是有人拿了铜锣在她耳边哐地敲了一下,心头震动、瞬间失聪。
她想听到谁的名字? 沈均逸也不再追问下去,只说:“摇摇的事情,你再考虑考虑,左右都有法子的。
” 南舟感激地点点头。
船在贺州靠了岸,照样有水警突击抽查,但南舟的船是有特别通行证的,又私下里给好处。
那些管制物资便蒙混过去了。
有接应的人作扛工打扮,对上了暗号,把货卸下船。
南舟一直在码头上盯着,直到所有的货都交到了对方手上。
沈均逸遥遥地扶了扶帽檐,示意一切都对,南舟这才放下心。
船在贺州要补给停留两日。
她正要反身回船,贺州这边的一个办事处的伙计跑过来交了封电报给她。
拆开一看,上面只有五个字,“父病危速归”。
南舟下船的时候是夜里,快两年了,她头一次回震州。
南家的老宅子早过户到她手里,只是开始她并没有同家里人说。
直到半年前南老爷病重了,阿胜总说老爷天天念叨故宅,南舟这才拿了地契给阿胜,叫他们搬回去,希望南老爷的病能有些起色。
只不过半年而已,她从来没想到父亲会有病危的这一日。
地上的雪应该白天被人铲干净过,但这会儿又覆盖了薄薄一层。
下了洋车,门口的一对石头狮子静静坐着,百年来从未移动分毫,仿佛岁月从来没变迁过。
她怔忪地站在门口,忽然想起一个人的身影来,顿时有些恍惚。
门突然拉开了,阿胜一看到她,面露喜色,“九姑娘,你终于回来啦!” 南老爷已然是油尽灯枯了,不过提着一口气在等儿女。
在震州的儿女都来看过了,南漪前两日也索性搬回来同十姨太一起照顾父亲。
他现在只是在等南舟。
南舟也顾不得换衣休息,进了房一下就扑到床边。
南老爷看着精神倒是还好,脸色也红润,说话也清晰了不少,不像个将死之人。
南老爷拉住她的手,她把头枕在父亲的膝盖上,能感觉到底下枯瘦的身体,仿佛能摸到骨头。
旁人都自觉到了外头,留他们父女俩说话。
南老爷抚了抚她的头发,“本来还想撑到你嫁人生子,现在……”南老爷无奈地笑了笑,“大概你母亲在底下寂寞太久了,等不及了。
蛮蛮,不要哭,爹不是死了,是去陪你娘啦!” 南舟泣不成声,“爸,女儿不孝,也没能侍奉床前……” 南老爷摆摆手,“没的事,没有比你更孝顺的姑娘了。
” “爸,您不会有事的,咱们去沪上,找洋人医生……” 仿佛听到了小女孩的傻话,南老爷笑地越发慈祥,“不用麻烦了。
是爹拖累了你,不该逼着你去重振家声。
往后不要那么辛苦了,想做什么就去做,不想做就不去做。
爹算是看明白了,人生一世,什么家族荣耀、荣华富贵,都是虚的,没什么比两个人扶持着、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更重要的事情。
可是我明白的太晚……蛮蛮,这么多儿女里,其实你脾气最像爹,又倔又认死理。
你不要学爹,拥有的时候不珍惜,等到没有了,才知道人家的好。
” 南舟泪眼迷离,心中惶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说。
南老爷擦了擦她脸上泪,忽然浮起一个孩子般的笑意。
他拿起身旁的竹青色长衫,“你娘说,那年在庙会里第一次看到我,我就是穿的这件长衫。
你娘说只看了一眼,回去就跟你外公点了头……快帮爹穿好,我不穿寿衣,就穿这个去见你娘。
我都成糟老头子啦,真怕你娘认不出我。
”说着想往身上套,手却打颤,连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
南舟含着泪帮他穿好长衫,他才长舒一口气躺了下来,“哎,人老啦,不中用啦!穿件衣服也累成这样。
”然后他笑了笑。
南舟握住父亲的手,“爸爸,您多休息……” “蛮蛮,我看到你娘啦……” 南舟只能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看他带着笑的眼睛一点一点失去了神采,最后干枯的手从她手里滑了下去。
她现在是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孤儿了。
南舟自父亲死后仿佛一夜之间就垮了。
南漪看得心疼,那个无所不能的姐姐,变得那样脆弱,所以她必须坚强起来,做姐姐的倚靠。
南老爷的身后事全靠南漪一手操办,虽然忙乱,一切倒也算是井井有条。
南舟一直浑浑噩噩地跪在灵堂里,像失了魂一样。
有客来,上香,谢客——机械地重复着这样的事情,一遍又一遍。
最后一日,几乎没什么客人来了,姨太太和兄弟姐妹们都下去休息了,只剩下南舟。
南漪不放心她,一直跪在她旁边陪着。
到了夜里,又有吊唁客人来了。
来人穿着大麾,一进来就带进一股冷风。
他进了灵堂,把军帽递给了侍从官。
南漪听见旁边的管事大声唱念,“裴四爷上香!” 南漪像是头上响了焦雷,她垂着头,双手抓紧了孝衣。
过了一会儿,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沾满泥雪的军靴。
南漪生硬地磕头谢礼,头一直垂着。
裴益蹲下身,“人死不能复生,十一姑娘节哀。
”他声音沉肃,几乎与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完全不同了。
南漪又磕了头,“谢四爷。
” 她以为他会闹事,或者会追问孩子的事情,她甚至连应对之辞都想好了。
但裴益却没动,声音又沉了沉,“现在形势不好说,江启云被薛玉堂缠在酉山,他把后面放心交给了他的兄弟柳传峰。
我收到消息,他这个兄弟私下里可是同东洋人勾搭到一起了。
你应该也是知道吧,为了铁路煤矿,江启云一直跟东洋人硬杠。
我敬他是条汉子,才多嘴提一句。
万一柳传峰一反水,他就腹背受敌了。
旁人的话,他不一定听,你的话他会信。
当然我的话你也不一定会信。
不管怎样,你们母女早做打算。
” 南漪闻言猛抬起头,对上一双乌黑又深沉的眸子。
如画的长眉微蹙,曾经白皙的面庞如今成了蜜色。
脸颊上隐隐有一道疤痕,但并没有摧毁那极美的样貌,反而添了一些刚毅肃静。
下颌有些刚冒出来的胡茬,满身风尘仆仆,仿佛穿过千山万水奔波而来。
那一个嚣张跋扈的金鞭美少年,已是昨日枝上红花,如今只有叫人闻风丧胆的独手将军。
江启云在外头的事情从不会拿回来说,也总是报喜不报忧。
她看报纸,知道这仗打得艰难,可没想到状况会这样凶险。
但看裴益的样子并不是在吓唬她,她不该信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的话又深信不疑。
裴益望着南漪,南漪被他的目光灼痛了,避开了他的视线,“谢谢四爷提醒。
” 裴益也不再多言,站起身,又看了眼南舟,声音陡然变冷,但还是道:“九姑娘也节哀吧!”说完人就走了。
南舟一个恍惚,以为听到的是裴仲桁的声音,那凉薄的声气,居然是那么像。
她抬起头,只看到裴益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南漪一直忐忑不安,出殡后匆匆回了婺州。
满七后要去来吊唁的亲友家谢孝,几个兄弟都惧怕裴家人,最后自然推给了南舟。
去裴家的那日,南舟坐在车上心神不属。
他上次说不要让他再见到她,那再见到会怎样?横眉冷对,还是闭门不见?连裴益那样仇视父亲的人,都会去灵堂上香,他不去,那只能说明他对她已经深恶痛绝了。
这么久的时间足够她去想明白他当初话里的意思。
“我对你怎样,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其实是感觉到的,只是从来都不愿意去想。
她对于江誉白的诺言,“我不会嫁给别人。
”是她封闭起所有感情的借口。
她自知不曾为他们的感情争取过、努力过,放任自流。
她对不住江誉白的付出,所以死命恪守着那份承诺,当做对他的补偿——其实也不过是感动她自己。
但父亲临终时的话却如当头棒喝,原来一个人带着后悔过一辈是那样的痛苦。
她总将裴仲桁放到仇人的角色里去看,回想过去种种,一旦她将他看作一个普通的男人,那么他所做过的那些,是值得她感激的。
最后那几日的荒唐,早就已经说不清楚对错了。
她没有理由去恨他,毕竟是她先招惹了他。
她欠他一句道歉。
至于摇摇,她一想到孩子,哀恸的心终于得到一些抚慰。
那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的牵绊了吧。
最初,她是没打算生下来的,但月份大了,大夫说:“药可以给你,但这药吃下去很可能就一尸两命。
是救人一命,还是伤人害己,小姐你自己定夺吧。
” 她在船上想了三天,最后还是把药洒进了江里。
她也许注定孤独终老,这个孩子或许就是上天怜悯,给予她的陪伴呢? 车夫一声吆喝,“到咧!”打断了南舟的思绪。
下了车,阿胜上前敲门。
门房打开门,阿胜道明来意,门房回道:“四爷不在家。
” 阿胜转头看了看南舟,南舟抿了下唇,方才问:“二爷在家吗?” “您稍等下。
”门房把门合上。
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南舟抬目一看,出来的是泉叔。
泉叔接了谢礼,又说了些场面话,末了才说:“我们二爷有要事在身,不方便见客。
” 南舟不知道心里那丝芜乱从哪里来,她点点头,谢过了泉叔。
泉叔直到目送他们上了洋车才转回。
迈进大门,正要转身关门,忽然看到了裴仲桁。
泉叔吓了一跳,“二爷,您要出门?” 裴仲桁摇摇头,在廊子下静静地站着。
隔着一道朱漆大门,仿佛听见了车轮咕噜奔远的声音,渐行渐远,怅去难追。
过了年,又到了震州华商大会的时间。
南舟往常不大参加,都是托谢应乔代为出席。
但这回她人在震州,还是去了。
现如今她生意广泛,在座的会员相熟过半。
社会风气日开,也有一两位女东家入会,所以场面倒也好应付。
南舟正同一位开染坊的女东家聊着,忽听见门口的伙计高声喊,“裴二爷到!”她的心像被什么猛的一撞,快速地跳起来。
裴仲桁迈步进来,同众人拱手招呼。
他目光随意在大厅里扫了一圈,从南舟脸上滑了过去,仿佛根本没看见她。
南舟抿住唇,垂下目光,她为自己心头这丝惘然感到荒谬。
她自嘲地笑了笑。
摇摇长得太像他,脾气也像,孤高的那个神情更像。
以至于这一年来,她对着摇摇仿佛是在对着他。
但摇摇是会对她笑的,会搂着她的脖子,讨好地送上小嘴,湿哒哒地往她脸上亲。
她拒绝他的时候那样决绝,如何到如今反而觉得他的忽视这样残忍? 不过是因为他像摇摇罢了——她这样说服自己。
今年商会几件大事,会长换届、募集救国款项。
款子好凑,为了支持国军,众人都纷纷解囊。
但谁做下一任会长,这事情进展的非常不顺。
商会理事冯慧延提议让南舟做会长,一来她受过政府嘉奖,是荣誉市民,足可谓商界楷模。
二来,她年轻有为,又可为现代女性榜样。
这提名一出来,众人纷纷附和。
但人群中忽然一个清润的声音道:“我反对。
”众人一怔,循着声音一看,竟然是裴仲桁。
南舟并不觊觎所谓会长的位子,只是没料到裴仲桁会这样堂而皇之的反对。
她不说话,自然有人开口,“裴二爷何出此言?” 裴仲桁垂着目,杯盖轻拨着杯里茶,缓缓开口,“此是战时,会长之职非同小可。
商会惯有传统,下任会长之名需由上任会长提名。
我如今还是会长,我没提名,九姑娘自然没有资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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