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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夏芳然经历过很多次手术。
比如植皮,比如扩张器植入,还比如――一些奇奇怪怪的名称。
除了帮她整容之外,这些手术还担负着其他的功能:那些硫酸烧伤了她的右耳道,他们做手术来尽可能地帮她把已接近封闭的耳道打开;她原先性感饱满的嘴唇如今变成了细细的一条线,他们做手术来帮助她能够正常地咀嚼跟吞咽食物――陆羽平总是开玩笑地说:在医院约会是件很酷的事情。
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夏芳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
因此她总是努力地在手术开始前对麻醉师微笑一下,因为多亏了他,自己才能真的像架机器一样没有痛觉。
一位她已经熟识了的麻醉师跟她说:“我原先在日本留学。
”她说:“是不是日本人的麻醉技术很强?”麻醉师说:“当然。
全是‘七三一’部队在咱们中国人身上试出来的。
”手术室里的医生护士们全场爆笑,她也想笑,可是麻痹的感觉已经来临,有时她会陷入海水一样深的睡眠――那是全麻;有时她会觉得自己像是灵魂出窍――那是局麻。
科学的力量就是伟大。
她模糊地想。
疼痛往往在深夜里如约而至,就像《百年孤独》里那个跟将死之人讨论绣花针法的死神一样亲切而家常。
夏芳然头一次发现原来疼痛就像音乐一样,有些尖锐高亢,有些钝重低沉,有些来势汹汹但是并没有多少杀伤力,有些婉转柔软但是余音绕梁很久不会散去。
当好几种痛彼此配合着此起彼伏地同时发生,夏芳然握紧了拳头,泪一点一点地从眼角渗出来,她对自己笑笑,说:“会不会钢琴在被人们弹的时候也是这么痛呢,只不过它不会说,人们都不知道。
” 自私一点说,陆羽平是比较喜欢夏芳然忍受疼痛的时候的。
当然这有些不道德。
只是在她疼的时候,她会像个惊慌的小女孩一样依赖陆羽平――平时这种事情当然是没有的。
她的声音里有种虚弱的嚣张:“陆羽平你过来呀。
”陆羽平一如既往地过来,她迫不及待地把手伸给他。
医生允许的时候,他会把她抱在怀里,像是抱一个小baby,他对她说:“你闭上眼睛,你数数,它就过去了。
”疼得实在厉害的时候她会像个听话的孩子那样委屈地说:“好。
”疼得不那么厉害的时候她会凄然地一笑,问他:“数到几算是头呢?” 他也不知道数到几算是头。
可是他可以把他的体温传递给她。
他的温暖跟撕心裂肺的疼痛比起来微弱得很,可是对于她来说,那就是无边苦海里的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期盼。
他轻轻地摇晃着她,给她哼着歌――在这种时候她不会嘲笑他五音不全。
她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
现在她的脸庞已经不能允许她的泪一路顺畅地滑行了,脆弱的眼泪们必须要经过很多疤痕的沟壑,夏芳然甚至觉得现在她的眼泪滴落的形状已经不再是规则的圆点,它们变成了很多艰难的不规则的形状――就像每个国家的地图一样――谁见过整整齐齐的正方形的地图呢?疆域这东西要是想定下来,永远需要很多人流上很多年的血。
夏芳然需要这种胡乱的联想来打发这些难熬的时光――其实所谓“时光”,也就是几个小时,最多两三天而已。
她缩在他的怀里怯怯地说:“陆羽平,你可不可以帮我跟医生说,给我打一针杜冷丁?”通常他是会对她说“不”的,通常她其实也并不等待着他说“行”,那针永远不会打的杜冷丁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每一次这样的煎熬过后,陆羽平都觉得他们俩已经在一起走完了大半生。
最可怕的是等待疼痛来临的时候,比如当麻醉药的效力还没消失,但是谁都知道它终究会消失。
在这种时候夏芳然就变得非常暴躁,她经常无缘无故地抓起身边的什么东西往陆羽平身上丢――准头好得很,哪怕陆羽平站在离病床最远的门口也还是会被打中。
陆羽平有时候不无惊讶地想她小时候没去练练篮球什么的真是损失。
看见他不声不响地把她扔了一屋子的东西捡起来放回原处,她就会冷酷地说:“妈的你装什么可怜扮什么正经?你还等着谁来给你颁奖?受不了你就滚啊你以为我愿意天天看见你……”他会在听完这些话之后微笑着问她:“喝不喝水?”她很沮丧很泄气地点点头,然后等他把杯子递给她的时候对准他的脸泼过去。
如果杯子里的水有三分之一那是最合适的,这是夏芳然在泼了很多次之后总结出的经验,因为三分之一的水可以非常利落地全体飞到陆羽平身上而不弄湿夏芳然自己的被单。
如果再多力道就不好把握了。
比如有一次,陆羽平不小心倒了满满的一杯,夏芳然在泼的时候迟疑了一下,结果没能如愿以偿,大半杯全都到了地上,她气急败坏地把杯子掷到屋角,在一声惊天动地的破碎声中她无力地说:“滚出去,陆羽平你滚。
” 陆羽平安静地来到走廊上,轻轻地替她关上门。
他是那种心里越愤怒脸上就越平静的人。
他靠着墙站着,灵魂的深处依然回荡着那个杯子碎裂的声音。
他想起小时候学英语,他怎么也记不住“玻璃杯”这个单词。
堂姐说:“你就记住玻璃杯打碎时候的声音吧:G—LA—SS,有一点像对不对?”叔叔婶婶全都笑了,说堂姐还真能胡说八道。
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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