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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全一塌糊涂。
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两个裂纹密布的细瓷器皿,想这样战战兢兢对付到初夏,再对付四周、三周、两周……可是我发现裂纹在加深,每加深一点都发出让我心惊肉跳的轻微响动。
我没有回复天一。
我步步惊心地捧着你们俩,挪一步是一步…… 天一终于受不了我的沉默了。
这天晚上我回到家,发现客厅坐着个人,是天一。
他说他用我给他的那把钥匙开门进来的。
他很少用那把钥匙,但这是不得不用的时候。
“你怎么来了?”我想我的态度是不悦的。
晚自习天一缺席,却在我家门外游击,并游击到我家门里来了。
“我在短信里告诉你了。
” “我一直没开机。
” “反正我告诉你了。
” 我不再说什么,往卫生间走去,并在身后关上门。
自己的家都不再是后方,最后的根据地就是四平方米的厕所。
我在厕所的镜子前面站着,镜子里的女人眼珠充血,眼袋挂下来,位置比原先低,三天没洗的头发黏得打缕,这么大岁数还装俏,留什么披肩发……这女人什么地方暗示着放荡吗?都快累成人干了,还被畅儿你看成性感?哈,我在洗脸池下的盒子里乱翻,想找出那把剪刀,把头发剪短,剪成大学时代的样子。
天一在门外呼唤:“你怎么了?没事吧?” 最后的根据地也没了。
我打开门,看着他。
他惶恐地瞪着我,不自觉地向后让了一小步,等着什么东西塌陷似的。
他的眼圈不仅发暗,而且微微发紫,青灰的印堂,三角区又是青白色,这个少年的精神和健康就系在一根极细的蛛丝上,任何一点非常气流都会弄断它。
我的心马上软了,低声问他,这两天睡眠怎么样。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好像我是正在往下掉石灰碎砖,眼看要塌的墙。
大概我这么可怕的时候比较罕见。
我的心更软了,摸摸他的板刷头,问他每天能睡几个钟头。
他慢慢点点头。
我的提问是选择题:A.三个钟头。
B.两个钟头。
C.半个钟头。
D.到底几个钟头。
但他给的是Yes与No的回答。
点点头?点点头是多久的睡眠?他敷衍我,想用点头给我点安慰。
他不再用失眠诉苦,反过来安慰我,让我对他满心都是怜爱。
我照样给他倒了一杯热牛奶,用母亲的命令口气说:“趁热喝下去。
”此间我突然想到畅儿你的短信:“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也许你是对的。
他坐在落地灯前,背着光,看不见他的脸色,但那种被消耗尽了的姿态背着光看得更清楚。
他不是主动坐着的,而是把自己堆放在那里。
谁都看出他的失眠在恶化而不是好转。
我让他告诉我实话,每夜大致睡眠是多久,安眠药换过没有,换的是哪一种。
他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强笑一下。
他以为这样就安慰了我。
我告诉他,有一种美国发明的安眠药,在美国国内的十年专利权到期,现在中国也生产了,但是需要精神大夫的处方,我已经托人找精神大夫,想法开出药来,离高考越来越近,一定会让他夜夜睡好觉。
他看着我,泪汪汪的,慢慢向我肩上倒过来。
一会儿,我的肩膀就被他的泪水湿透。
失眠到某种程度,就会引发轻度抑郁症。
抑郁症的一个症状就是丧失思想集中能力。
还剩最后的冲刺,他可不能功亏一篑。
畅儿,我怎么都没有想到,那天晚上你是跟着天一到我家的,当时你就在窗下,还是老地方,路灯跟你做伴。
天一喝完了牛奶,我起身找车钥匙,打算开车送他回家。
他说他有点瞌睡了。
真是不容易,一个失眠人的困意价值千金。
我让他立刻去叮咚床上睡,一晚上不洗脚不刷牙死不了人。
他摇晃着走进叮咚的小屋,脱鞋的力气都不够,把两只鞋好歹蹬下去。
这哪里是个要考试的高中生?简直是急行几昼夜的伤兵。
我替他盖好被子,关上灯,轻轻从门里退出。
奇怪的是,他总是在我身边找到困意。
也许守着我,众多的不安全感总有一项给填充了,心也就落到了实地。
你的短信在此刻进来,问我能否给你五分钟,你有句话要问我。
就五分钟,说完你就走,再也不会麻烦我。
我说我太累了,明天中午在办公室等你。
你答非所问地追了一条信息:“心儿,你可以不爱我,ButIwillloveyouforever.EverydayIwakeupinthemorning,Ifindmyloveforyouhasdeepened.Ican'tdoanythingaboutit…(但我会永远爱你,每天早晨醒来,我发现我对你的爱又加深了,我没有办法……)” 我何尝不爱你呢?你的大度和理解让我自惭形秽。
我何尝不想自由?哪怕荒唐,抛弃一切和你做让人戳脊梁的恋人;哪怕昙花一现般的短暂恋爱,我也要;哪怕一年或半年后你长大了,明白对我的感情和我对于你都不是你想要的,只是一个少年发育过程的例外,或说是一小段歧途,一剂小小的猛药,你回归正途,记起我时微带一点秘密的窘迫——尽管那样,我也会认真投入地和你相恋。
于是我不知羞了,在手机上迅速按下英文键:“Metoo.”(我也是。
) 我还没有意识到,那两个英文词汇是我进一步在玩火。
火势漫过马路,燎上楼梯,来到我的门口。
我听到叩门声时,心跳都停了。
天一大概已经睡着了。
失眠人就是那样,积累了那么多瞌睡,一旦睡着就像昏迷。
我迅速打开门,门外站着你,明显地在发抖,由于夜风和内心的紧张。
我闪身出门,对你摆了一下手,便向楼梯下走去。
走到三楼和二楼之间,我发现你没有跟上来。
你仍然站在我家门口,似乎在下最后的决心或者在运气,要将你亲手装的门锁撞开。
多大的讽刺?你防卫到最后抵御的是你自己的进犯。
我在楼梯拐弯处喝叫了你一声:“刘畅!” 你转过身,看着昏暗中的我。
我看你气运足了,装得好好的锁就要毁在你自己脚下。
我三步两步地跨上楼梯,挡在你和门之间。
“你要干什么?!” “别挡着我!” “你想干吗?!” 你把头拧向一边,已经出了柔软鬓须的腮帮子显露出两排槽牙在搓动。
问你想干什么是废话,你想干什么还用问?想破门而入,跟里面那个你死我活。
“你非要踢门就先踢我。
”我的神经给抻了又抻,此刻都起毛了,快要断了。
你在我眼睛里看到了决绝,绷紧的肌肉松懈一些。
不是因为服理,而是因为伤心。
我居然那样偏袒。
我看不得你伤心,轻轻拉你一把。
“跟我来。
” 楼梯上的灯泡老坏,或者有人老是拿坏灯泡换集体的好灯泡,所以常常是黑的。
你伸出手,搀住我的右臂,我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体贴。
我们一块儿下了楼,来到街边人行道上。
“邵天一在我家,睡着了。
所以我不让你进去。
” 你没想到我会主动交代,反而没了章程,看着我发呆。
“不要把事情想复杂了。
你是个单纯的孩子……” 谁想到这句话招惹了你。
你很冲地回道:“我不是孩子!” “你这样子不是孩子,是什么?”我还想找回我们以往的轻松氛围。
“你怎么不把邵天一当孩子?!他就是个男子汉,我就是个孩子?!”你委屈冲天,几乎哭喊。
“别那么大声!” 我严厉起来还是管用的,你不作声了。
我拉了一下你的手臂,沿着人行道向前走。
我也不知道要拉你去哪里。
不久我发现我们来到了雨槐巷口。
几天不见,这里居然出现了粗陋至极的霓虹灯广告:“正宗朱寨肉鸭。
”天气转暖,桌球房把桌球台搬到露天处,几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叼着烟在打球。
“你不是有句话要跟我说吗?现在能说吗?” “凭什么他能进门,我就不能?!” “我不想在高考前出任何事……” “装神弄鬼,就你信!我不信他能出什么事!” “……已经出了。
” “出什么事了?” 我没有说话,但你在我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后怕。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装疯还是装死吓唬你?” 我应该在这里住口的。
可我的愚蠢、欠成熟就在于此。
我举证一样说:“他不是装死,是真的要……” “要干吗?!”你凶狠地瞪着眼。
“他差点自残。
他用菜刀砍他自己。
” 你停顿了一刻,冷笑一下:“砍死了吗?不是活得好好的?” “是我拦住了他呀!” 你马上又笑了。
你那专门用来气人的笑。
“那天他在我家,拿出菜刀就砍。
”我无力地比划模仿,“把菜刀往他自己胸口上砍。
要不是我拦得快,要不是我家刀不快,说不定现在就没有邵天一这个人了。
” 你没话了。
我的话明显震动了你。
我开始跟你叙述那天晚上的种种细节,你看见我的眼睛有多么恐惧,似乎在看内心放映的恐怖片。
“他这是情感勒索!”你说。
“不管是什么,我只想保障我的四十五个学生平安地走进考场,再平安地走出考场,走进大学。
” “就不惜牺牲你自己?” 我听出你这话里的轻蔑,虽然是心碎的轻蔑。
“等最后这段时间过去,你怎么裁决我都行。
”我冷冷地看着夜里的马路。
脏水泼得一摊深色一摊浅色。
马路此刻被白天的人和车遗弃了。
“一定是他强迫的!” “没有!” “一定是!”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对我这大半年的感情,我知道,我不呆不傻的,我明白你对我是怎么回事。
既然你对我这样,他不强行做那件事,你是不会跟他……” 我感到自己像被当街剥下衣服一样羞辱。
“我希望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要谈这件事。
” 你不说话。
“敢发誓吗?”我拉起你的手,放在你胸口。
穷途末路的我,什么法子都拉过来用,只要能保障高考前我们班级那四十五份平安。
“敢。
”你的手犟开我的手,隆重地捂在你左胸上,“我发誓:心儿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我绝不透露一个字。
” 你的痛快让我意外。
但渐渐地,泪珠从你脸上滚下,挂满两腮,映着路灯和“正宗朱寨肉鸭”广告,亮晶晶如春天的冰凌。
我把你抱进怀里。
一个近中年的女人让一个未成年的少年伤心至此,该去死。
“按说我不该跟你说这些……”我说。
你抽了一下鼻涕。
打桌球的客人向我们看来。
我第一次感到那么无畏和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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