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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礼拜天,大伯来曹杨新村。
从路口进新村,有一段直路。
小珍住楼上10室,北面有窗,看到大伯远远走来,立刻登登登跑下来报告说,阿宝,大伯伯来了,已经过来了。
阿宝看钟,十一点半,台面上已经摆了小菜,阿宝娘拿过一把扇子,闷声不响。
阿宝爸爸摆了碗筷,小阿姨开架橱,翻翻拣拣,大口瓶里有虾米紫菜。
小阿姨说,小珍乖,大伯伯一来,小菜就不够了,跟爸爸借两只鸡蛋,下旬就还。
小珍跑上楼去。
阿宝跟小阿姨走到外面,大伯踏进大门,三伏天气,头上披一块湿毛巾,汗衫湿透。
小阿姨接过人造革破拎包,让大伯到灶间里揩面,大门口阴凉,先坐一坐。
小阿姨弄小菜。
大伯朝阿宝笑笑说,热煞。
阿宝不响。
大伯说,天一热,人就狼狈。
小珍点点头,手里拿了两只鸡蛋。
大伯说,想想以前,真比现在苦恼。
阿宝不响。
大伯说,死要面子活受罪,热天穿西装短裤,配英式羊毛长统袜,如果是中式短打出门,长衫定规是随身带,热得穿不上,也要叠得整整齐齐,臂膊弯里一挂。
阿宝说,为啥。
大伯说,要面子呀,表明自家穿长衫,有身份,等于上海阔太太,圣诞节到香港,貂皮大衣,灰鼠皮大衣,贵气外露,其实穿了容易见老,但女人最欢喜,香港热呀,根本穿不上,出门到外面,皮草大衣,照样朝臂膊弯里一挂,这就做太太的身架了。
小阿姨过来,接过小珍的鸡蛋说,大阿哥是坐车子来,还是跑过几站路。
大伯伯枯窘说,跑过几站。
小阿姨说,看来,我加一只炖蛋,还是不够的,让我再。
大伯说,随便的。
小阿姨说,下次来吃饭,阿哥帮帮忙,先打一只传呼电话好吧,让阿妹预先,也有个准备。
大伯有点尴尬。
阿宝说,广播里讲,西哈努克又到北京了。
大伯伯看看周围,轻声说,听到新闻了,这个大老倌,世界第一享福人,讲起来亡国之君,逃到中国,会吃会用,耳朵像菩萨,手拿一双象牙筷,吃到东来吃到西,吃啥也不凭票,点名高级西餐,一般是西冷牛排,香煎小羊肉,奶油葡国鸡,煽洋葱汤,煽蜗牛,中餐名堂,就更多了,雅一点,比如“金粉滑金条”,小毛说,啥。
大伯咽一口馋唾说,就是虾籽蹄筋,炖到豆腐一样,比如“西湖莼菜羹”,人世第一羹,玉皇大帝最喜欢,真叫是滑,鲜,比如“金银蹄”,火腿蹄炖鲜蹄,“荷叶粉蒸肉”,上好五花肉,凭户口肉票,根本买不到,切块加料腌透,浑身滚满炒得喷香糯米粉,荷叶裹紧,上笼蒸透,“扁口八宝”,扁口就是鸭子,肚皮里八宝,十八宝,样样名堂,全部到位,唉,这个男人,要吃啥,就是啥,随便的,吃多少有多少,老婆又是标致玲珑的妙人,日里吃饱,夜里沉酣脂粉,席梦思里做神仙,男人做到这种地步,枪毙也值得。
此刻,楼上小强喊,小珍,上来吃饭。
小珍朝大伯一笑,跑上楼去。
大伯对阿宝说,这个小珍姑娘,对阿宝真好。
阿宝说,汗停了吧,进去吧。
两个人进房问,大伯对阿宝父母笑笑,阿宝娘立起来招呼,大家吃饭。
大伯夹菜扒饭,照例闷头一顿猛吃。
小阿姨端了紫菜蛋羹,走近来说,宁波人讲,下饭无膏,饭吃饱,今朝小菜少,比唐伯虎吃白饭,总是好一点。
大伯伯连吃两碗饭,停下筷子说,小阿姨,唐佰虎这一段,是苏州说书先生,乱话三千了,古代不搞运动,唐伯虎再穷,也不会穷到吃白饭的地步。
阿宝娘说,一讲两讲,就讲运动。
阿宝说,唐伯虎为啥吃白饭。
阿宝爸爸白了大伯一眼说,当心噎,少讲。
大伯吃进半碗,胸口一挺说,配合忆苦思甜,我惊堂木一拍,是这样的,各位老听众,老听客,今朝,我来讲一讲风流才子唐寅,落难时期,穷得眼面前,只剩了一碗白饭,要死呀,无论如何咽不落,就叫了小书僮,立到身边,慢慢唱菜名,小书僮头颈骨一伸,现在报菜了,喂呀,“响油蟮糊”来了呀。
唐伯虎伸筷,台子上空,就是一夹,扒了一口白饭,“滑炒子鸡”,来么哉。
唐伯虎扒一口白饭。
“八大块”呀,就是红烧肉,唐伯虎扒一口白饭。
“腌鲜砂锅”一客呀。
唐伯虎改用调羹,腾空一舀,调羹再朝下,舀了一口白饭,哈哈。
“走油蹄髓”来喽,香是香来糯是糯。
唐伯虎筷子朝前面一夹,一卷,这就是老吃客,懂得先吃蹄髓皮,实际上,只弄了几粒饭米碎,吃进嘴里。
小阿姨笑。
大伯扒了一口饭说,讲来讲去,这个唐寅唐伯虎,还没饿透,细皮嫩肉少爷公子,死要面子,死要排场,到我这种地步,三扒两扒,一碗饭早已经落胃,还叫哈.小菜名字,十三点。
不到廿分钟,台子上每碗见底,吃饭结束。
小阿姨说,烧得一趟比一趟慢,吃得一趟比一趟快。
阿宝娘笑笑。
阿宝爸爸说,旧上海,饭店堂倌照规矩要喊菜,喊饭,第一碗饭喊“阳春”,第二碗是“添头”,第三碗“分头”,碰到这副急相,堂倌来不及开腔。
大伯笑笑。
阿宝爸爸说,读教会学堂的阶段,我面前这个人,同样是吃饭第一名,眼睛一霎,样样吃光。
大伯说,住宿制的学堂,我有啥办法呢,一只方台子,八个人吃饭,如果其中有我这种馋痨坯,天吃星,其他人,立刻也就跟进,饭越吃越快,噎煞为止。
阿宝说,为啥呢。
大伯说,菜少饭少,肯定要抢,学堂里,容易闹饭菜风潮,后来定了新规矩,小阿姨猜猜看。
小阿姨说,简单的,添饭加菜。
阿宝说,自家管自家吃。
阿宝爸爸说,每只台子,选一个同学做桌长,其他七个人,夹菜,盛饭,样样看桌长眼色,桌长吃啥菜,夹一筷子长豇豆,大家也夹一筷子,桌长盛了饭,大家方可以到饭桶里添饭,吃饭也就斯文相。
大伯说,我留了一级,就跟我弟弟吃饭了,样样听我弟弟指挥。
阿宝爸爸说,台面上,我长一辈,中国人,吃饭有仪注,要讲规矩,饭前不忘根本,先向长辈请安,长辈动筷,才可以动,嘴里有饭,不许讲张,筷子不许乱翻,不可以飞象过河,不许发猪哕咂咂声,不做人,去做动物,我夹一筷长豇豆,阿哥筷子伸进茭白碗,我桌长的筷子,必须辣一记敲过去,敲得阿哥筷子一松,小菜落下来,照规矩,这一轮阿哥就是停吃,等大家吃了长豇豆,吃一口饭,阿哥可以动。
小阿姨说,作孽。
阿宝娘笑笑。
大伯尴尬说,我苦头吃足。
阿宝爸爸说,我做了桌长,大家越吃越慢,越吃越礼貌,我阿哥的嘴巴,从此就吃不饱了,越吃越馋,刚刚这副吃相,我真想敲筷子,实在难看。
大伯笑说,我的馋痨病,是弟弟敲筷子敲出来的,另外有一趟,是学监拖了我出来,对我讲,这不是馋痨病,是苟且。
听到此刻,小阿姨放了碗盏,感慨说,大户人家出身,馋到了这种地步。
大伯说,我是饿煞鬼投胎,毫无办法。
小阿姨说,以前我娘家镇上,刘府大墙门,有一个刘老爷,也叫刘白虱。
大伯说,啥意思。
小阿姨说,刘家,房子连房子,足足六七进还多,天井里有私庙,香堂,良田千亩,外加竹林,湖塘。
大伯说,家产不小。
小阿姨说,只是刘老爷,一生馋痨,不舍得吃用,腰里吊一串钥匙,样样要锁拢,一家老小,面黄肌瘦,人人是饿煞鬼投胎。
大伯说,切,我不是这种人,三年困难阶段,我照样全鸡全鸭,鱼翅照吃,不会笨到这种地步,一面剥削农民,一面剥削自家人。
小阿姨说,刘白虱只有一件棉袍子,千年不换,万年不汰,爬满白虱,看上去,就是一个老瘪三。
阿宝娘说,我见过几趟,作孽。
小阿姨说,我娘家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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