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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了,竟将戏看过大半,他舍不得走,戏中人却早一步分离在即—— 蔡锷执着小凤仙的手,道是: 卿有七窍多颖悟 我心磐石不转还 恰是相思错费尽人间铁 贪欢一晌为了绿鬓红颜 小凤仙回道: 向春风倚楼头一树海棠花鲜 谁料的人间有你我结了因缘 好良宵同看这清光一片 却不知来日里可照得人圆 程凤台回味着这番戏词,就有点呆愣。
老葛弯腰轻声催促道:“二爷,走吧,火车可不等人啊!” 程凤台惊醒过来,低头一叹:“走吧走吧。
”柱起拐杖,头也不回地下楼了,人离戏不离,他也不想看到小凤仙与蔡锷诀别的场面,放在今日,多么摧心。
现在,他耳朵里全是商细蕊的绵绵戏音,就由这戏音送他走吧!这样最好。
包厢里的茶水尤有热气,人已走远了。
商细蕊沉在戏里,戏里的人很快也近了尾声,仍是小凤仙的词—— 一缕情丝一身缠。
燕婉良时贪流连。
斟美酒举金杯且将子饯, 碎山河只待担一肩。
将军啊—— 商细蕊唱到这里,莫名停了停,这不是个节骨眼,可是因为有过前科,黎巧松就有所准备,示意檀板多打两下,他重新拉了个散板过门。
商细蕊复又唱道: 将军啊—— 从今各保金石躯, 百年分离在须臾。
唱完此句,商细蕊越过戏台子下头茫茫的人海,迎着灯光望过去,望向那个空荡荡的包厢。
程家搬走,赫赫扬扬的包下两节车皮包厢,即便减了一位四姨太太与许多本地仆人,人还是太多了点,孩子们由他们的乳娘与仆人怀抱着,拉扯着,程凤台亲自点了人数,点到三少爷,是秋芳抱着孩子。
三少爷个子大了些,又调皮,爱跑爱跳,奶娘管不住他了。
二奶奶趁机把秋芳带上,专让他看着小少爷。
程凤台没有说什么,秋芳垂着头,自惭形秽似的。
程凤台一手捏着怀表看一眼,另一手往三少爷嘴里抠出一颗太妃糖,他说:“火车开起来万一颠簸,孩子卡着喉咙!”说完,又看了一眼怀表,从安顿上火车开始,他已经看了上百遍的怀表。
二奶奶怀抱凤乙,斜眼瞅他:“心神不宁的,还在等人啊?” 程凤台啪嗒合上表盖,道:“啊?没,我掐时间等开车呢。
”二奶奶笑笑,不揭穿他。
程家人多事多,早两天于亲友们吃了团圆饭,说好临走这一天,谁都不许来送行,也是怕添乱。
但还是有至亲来相送了,程美心与范涟站在月台上,范涟朝凤乙做飞吻,二奶奶看见了,隔着玻璃窗挥舞着凤乙的小手。
程凤台便顺理成章走下车去,拍拍范涟的背,笑道:“萍嫂子和孩子好吗?” 范涟道:“好得很!娘儿几个交给我,你就放心吧!保证平平安安交到常之新手里!” 程美心道:“舅爷是真不嫌麻烦,这么大一家子人,比阿弟这儿人还多,从北平搬到重庆,不知道多少乱,多少烦呢!我想想就怕!” 范涟道:“我是受够了日本人的声气,成天讹诈我,我家开金矿的?开金矿的也扛不住啊!” 程凤台笑道:“姐姐不知道,他是养他们家老姨太太们养嫌弃了,打算在路上颠死几个,到重庆找坟地一埋,一劳永逸!” 范涟笑着捶他:“你个瘸子,你就留点口德吧!” 程凤台又向程美心道:“姐姐这边都安排好了?” 程美心一点头,说:“方医生都替我安排了,你就放心的去!保住自己是要紧,日本人再厉害,追我追到美国啊?” 他们三个很舍不得的说了一会儿话,就觉得鼻尖一点冰凉,抬头一瞧,竟是天上落下了细幼的初雪。
程凤台便说:“姐姐快回去吧,火车要开了,我也要上车了。
范涟,搀着点我姐姐。
” 范涟心中无甚感触,他们是走南闯北的男人家,别说往后是重庆与上海,就是地球两极,想要见面,也约得到见,只要人平安,分别都是暂时的。
程美心眼里有一点泪,她过去待这个异母弟弟自私刻薄,之间的姐弟亲情,全是在北平这几年里培育出来的。
尤其是这一次,程凤台最先为了替她打掩护才留下,才有了后来的那些事故。
她不是不感动,除了骨肉亲人,没人做得到了,心里就有点后悔,后悔小时候没有好好爱护他。
程美心眨眨眼,睫毛沾了泪珠,她踮脚与程凤台贴面拥抱了许久,程凤台欠下点腰,搂着姐姐,笑道:“姐姐在美国帮我看看房子,回头我来和你做邻居也不一定的!” 程美心道:“那就说好了,我真替你找房子,我们住隔壁。
” 雪渐渐密起来,程美心穿着薄丝袜,不便久站。
范涟扶着她的肩,一手遮在她头顶,把她一路护到车上。
二人车子一前一后开出去。
可是在他们走后,程凤台并没有上车,他立定在雪地里,在等什么。
在等什么呢?他都不敢告诉自己他在等什么。
是那只戒指,还是商细蕊最后用力的一握,让他产生了妄想,程凤台控制不住这份妄想。
范涟自己开车来,雪是大了,雨刷子哗哗刷着玻璃。
小摊小贩猝不及防这一场雪,一齐收摊回家,露出空旷见白的街面,非常清洁的感觉。
范涟觉得路滑,把车开得慢慢的,迎面看见一个人披着斗篷翻着帽兜从雪里跑过,脸上依稀画着戏妆,画着戏妆就看不真切是谁了。
但是还能有谁? 范涟的眼睛一路追随着他,看他与汽车背道而驰,一直往火车站的方向跑去。
范涟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笑。
跟在他后头,那人影就从程美心的车窗边上擦着过。
程美心没有发觉,倒是她的护卫李班长喊了声:“哟?商老板!”程美心猛然回过头:“你说谁?”李班长笑道:“刚刚跑过去的不是商老板?” 程美心的汽车猛一个急刹。
雪下得越发密了,火车响过一声汽笛,老葛递话来:“二爷,上车吧,二奶奶催呢。
” 程凤台打开怀表看钟点,急躁的又合上。
他说:“再等等。
” 再等等,程凤台心想,再等五分钟。
怀表上的长针轻轻一擦,这一分就过去了。
程美心拥紧了貂皮大衣,在卫兵的夹护下从车上下来,高跟鞋将雪地踏出一个个枪眼儿似的窟窿。
有件事她等了很多年,这次临走,她下决心要做了。
汽笛又鸣了一声,月台上相送的亲友们都走干净了。
列车员挥动旗帜,喊道:“还有三分钟开车!请站台上的乘客尽快就位!”老葛急得跺了跺脚,不敢再催。
剧院里,小来在后台盹着觉,梦见锣鼓巷的两棵梅树一齐开了,花枝子交错着,挨延着,红白相间,云霞绚烂。
她欢喜得叫商细蕊来看,要不是他解开造型的铁丝,花不能长得那么旺呢,刚要开口,忽然被海啸云潮一般的掌声惊醒了。
任五问小来:“班主呢?” 小来也疑惑:“不是在台上?” 程凤台手里的怀表被他的掌心焐热了,秒针一擦一擦的走,在他手心里细微的颤动,像握紧了一颗心跳。
水云楼众人站在台上谢幕,单把中间的位置空出来,留给他们的主角,他们的商老板。
商老板左等右等也不上台,兴许是角儿脾气发作,嫌掌声不够响亮,要响些再响些,掀起房顶他才来。
观众们起立鼓掌,要用他们的痴狂把商郎叫唤出来。
可是在灯火与喝彩中,那个位置始终是空着。
小来走到幕布后面,两只眼睛含了泪,望向那个空位置,嘴角却笑起来。
人走了,冬来了,世道变了,几年的热闹转眼之间一哄而散,还有一个人留在原地,不肯离开。
程凤台仰头看这新雪。
他一定会等着他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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