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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也回到了重庆。
张孝华也算当世名人,他出身贫寒,原是小小教员,年轻时机缘巧合得到新任督军霍仲亨的赏识,受其资助赴海外留学,归国之后一展才华。
在他声名最盛之际,也正逢霍仲亨威望如日中天,张孝华有着文士的清高气节,不肯攀附权贵,拒绝了霍仲亨邀他出任官职的好意,曾被时人视为忘恩负义。
然而念卿知道,仲亨一直欣赏此人,被他回绝了出仕之请也不以为意,两人仍是君子之交,颇有高士之风。
新婚之时,仲亨选在海边修建新居,张孝华当仁不让地担当了茗谷的设计。
随后几年,他又赴海外讲学,直至仲亨携妻女归隐远游,在欧洲匆匆与他一晤,那时张孝华还曾笑言,要为霍夫人在香港重建一座茗谷…… 言犹在耳,斯人已辞,如今境地下重逢故人,竟是执手无言。
原本已赴美定居的张孝华,于一九三九年归来,只为与家国共御烽火,不愿做海外的逃兵。
念卿含笑看着两鬓染霜的张孝华,心里想起昔日才华横溢的耿介青年模样,听他娓娓诉说这几年间的颠沛遭遇,不知何时眼底已泛起温热。
“回来了就好。
”念卿一笑低头,掩饰眼角的湿润。
身旁慧行悄悄拽着父亲袖子,转动眼珠,拼命示意他看念卿。
三个大人都被他人小鬼大的模样引得失笑,张孝华极爱孩子,对薛公子俊秀品貌赞不绝口。
慧行看着这位张先生文质彬彬,便歪头问他:“你是不是教书的?” 念卿忍俊不禁,张孝华却笑着回答:“是的,我是教人盖房子的泥瓦匠先生。
” 慧行拍着小手掌,“好哇,玩泥巴,搭积木,我最喜欢了,你教我盖房子吧,我教你做弹弓。
” 张先生连连点头,薛晋铭和念卿不由得一齐笑出声来。
一时间欢笑晏晏,唱片机里悠扬的舞曲恰也适时响起。
高彦飞抿唇看着霖霖将手交给那个英国人,两个身影交剪,轻盈步入大厅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翩然起舞。
托酒的仆人走过来,错愕地看着高彦飞拿起托盘中的高脚酒杯,一口气喝下盘中五杯白兰地,简直如饮白水。
舞曲轻缓回旋,张孝华邀了蕙殊一起共舞。
念卿看着翩翩起舞的霖霖与Ralph,不禁蹙眉。
“各有各的缘法,你就不要去管了。
”身后薛晋铭低沉语声带着慵懒笑意,“我看这个英国人也还是不错的。
” 念卿哑然,含嗔回转目光,灯光斜映,照见身后的他,笑容俊雅如初。
多少年,他仿佛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任世事轮转,沧海横流,他却还是当年流光飞影中,对她倜傥轻笑着的那个人,总以这样的笑容提醒她,这世间依然有些事有些人不会改变。
唱片机悠悠地转动,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撩动着情愫丝丝,心神飘飘,空气如有看不见的丝线在牵引,牵引两个人的目光与呼吸。
仿佛是不约而同地记起,往昔夜夜翩飞在觥筹酒色里的彼此,她正妩媚,他正风华,那些身影都模糊在时光里,轻笑浅颦,抛掷光年……却不知道,而后的每一次共舞,都成了奢侈。
在美杜莎的时候,每一晚的共舞,他总要将一朵黑色玫瑰簪在她的鬓旁,向众人宣示,她是他赢得的稀世奇珍。
而今倒映在他幽深眼里,她的身影,静静无言,已成了光影里永不凋谢的黑色玫瑰。
四目相对,薛晋铭的笑容渐深,缓缓地朝念卿伸出手—— “爸爸。
” 身后一声娇憨的呼唤,令他身形顿住。
转身看见敏言盈盈含笑,将戴着齐肘缎面手套的双手递到他面前,撒娇地歪起头,“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 薛晋铭微怔,侧首看念卿,两人相顾莞尔。
“傻姑娘,你应该有一个更年轻的舞伴。
”薛晋铭笑着摇头。
“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
”敏言弯起眼角,一字一字地重复,执拗地加重了“第一个”的语气。
第一个,一辈子再也不可重复不可改变的第一个,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
当她还是个十岁的小姑娘时,在家中琴房里,由家庭教师教导着学习舞蹈。
看起来那么简单的舞步,她却总也学不会,跌跌撞撞像个笨拙的小鸭子,令老师频频叹气。
林燕绮靠在琴房的门边,看着她一直笑,那笑容真是顶顶讨厌。
她气得一把推开老师,推开门边的林燕绮,嚷着“我不学了”,含泪跑出门去。
却不料,一头撞在父亲身上。
父亲站在门廊下,惊讶地俯下身来,用手背揩去她脸上的泪水,问谁惹哭了敏敏。
林燕绮跟出来,还在笑着,一边笑一边说起她跳舞的笨拙。
父亲便也笑了,拉起她的手问:“那么我来教敏敏,好不好?” 林燕绮跑回琴房,亲手弹起一支轻缓简单的舞曲。
就在那夕阳斜照的门廊下,地板光滑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父亲脱下外衣,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衣,松开领带,牵起她的手,领她循着音乐的节拍,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融入曼妙音符,在流淌的乐曲里想象自己化身游鱼,穿梭于碧荇水苔,追逐阳光投映在水面的光斑…… 父亲的双手坚定,驱散了她全身的僵硬。
父亲的微笑温暖,融化了她深藏于心底的自卑。
她在他的掌心里,渐渐忘却所有,飞扬如四月的蝴蝶。
那是她这一生的第一支舞,而他是她的第一个舞伴。
闪烁在少女眼里的迷离希冀,说不清道不明,或是她自己也未必懂得。
唯有旁观者清。
念卿无声叹息,心底的悲悯如涟漪散开。
这个生来就不曾见过父亲的孩子,在孤单与隔绝中长大,流血的暗夜里目睹生母离世,寒冷人世间举目无亲,直至他伸出温暖的救赎之手。
从此,他成了这孩子茫茫黑夜里仅有的光与热,再不容任何人分享——哪怕是看着她成长,同样关心着她的燕绮、蕙殊与自己,她们终究与她隔了非亲非故的距离,隔了霖霖这样一个珍如掌上明珠的对比,若说视如己出,也只有晋铭一个人做到了。
看着敏言眼里的光亮,仿佛最薄的冰片,脆得一触即碎。
明知她已一年年一岁岁的长大,再不能纵容她沉溺在晦涩心境里,然而此时此刻,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听着这样的求恳,谁又能忍心拒绝? “敏敏挑舞伴的眼光真是不错,”念卿侧身退开,将敏言让到薛晋铭面前,对他欠身一笑,“这唱片机太难听了,我来为你们弹琴。
” 薛晋铭欲言又止地望着她,无奈地一笑,回身执起敏言的手。
念卿走向钢琴,想着再纵容这孩子一次,偿了她这一曲的心愿,等明天就同她谈一谈。
或许蕙殊说得对,应该送她去美国,让她远离过往,走出父亲的影子,才可发现更广阔的天地,找到真正属于她年轻生命的新天地。
正沉吟着,一抬眸却见着孑然站在钢琴旁的高彦飞。
“彦飞。
”念卿出声唤他,他茫然地转过身,像是从迷惘里一下子惊醒,脸色阵阵红白,仓促地低头说了声:“夫人,我去外面抽支烟。
” 也不待念卿回答,他便径自转身离去,背影僵硬,步履急促,像有什么不堪承受的力量在追逐他,压迫他……望着那挺拔军服下犹显稚气的背影,念卿怔怔而立,心底有个模糊影子浮出来,恍惚也是这样锐气勃发,却又总在矛盾中挣扎自苦。
子谦,子谦……多久没有想起你了。
只是不经意,当年在子谦与四莲婚礼上嬉闹的小彦飞,也到了子谦那样的年纪,同样炽热而迷惘的年纪。
还有四莲,追随子谦足迹一去不回的四莲,如今也该是年过三旬的人了,不知她可还记得昔日茗谷的家人,抑或忘了更好,但愿她已能释怀……只不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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