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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爷和十五爷都十分爱用呢!” 颙琰在主座上轻咳一声,众人才停了议论说笑,外间各棚也都渐次安静下来。
礼部汉尚书葛孝化是新上任的,一直站在棚口管司仪。
看看棚里光景,扯足了嗓门高唱: “嘉亲王爷代天子设筵,迎接福康安郡王爷凯旋荣归!诸臣工谢恩——免跪拜礼!” “吾皇万岁万万岁!” 潞河驿外各个庐棚大小文武官员,并棚外侍候的礼部官员一齐起身山呼: “王爷千岁,千千岁!” 山呼声中,细乐悠悠而起,肉竹旱雷节拍轻快。
颙琰双手虚按暂命止乐。
扬声说道:“福郡王是我大清瑰宝!以百战之身亲征台湾,又亲征后藏,连战连捷,功垂竹帛图形紫光!不才已代皇阿玛郊迎,谨此一杯酒,为福郡王贺!”用手一掩道,“干杯!” “干杯!” “干杯!” 各棚里传来一片碰杯声,细碎的磁器接唇吱儿咂儿声。
上棚的人干了,福康安也只好陪着,惶恐不安地又执壶倒酒,道:“圣命我不敢违,但这功劳确实居之难安,一定请嘉亲王代为转奏。
我劝第二杯,为嘉亲王寿,为在座各位亲王爷贝勒爷纳福!”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仪。
席间众人都举杯来贺嘉亲王颙琰。
颙琰也就饮了,又道:“我们还该为海兰察和阵亡将士同酹一杯!”说着,从杯中酒轻轻一躬酹地。
各个棚中人也都依样葫芦。
只有福康安深知个中滋味,酹酒起身,已是泪水夺眶而出,此刻却不是悲伤感怀时候,忙拭泪强颜恭敬与典。
但这种筵宴不同朋友家人设酒嬉乐,举止进退揖让劝酒处处都讲规矩分寸,“守礼不悖”是其宗旨,言谈说笑也都是体仁德沐皇恩,高天后土臣罪惶恐的那一套。
无论如何,只是个“敷衍”二字,礼成就算完事。
大家雍雍穆穆官话连篇,酒过三巡,颙琰便说:“还要到澹宁居书房,有事要办。
今日还没给皇上请安。
”福康安便忙辞席,说道:“我家里也没有事,送送十五爷回驾如何?” “也好。
”颙琰淡淡一笑,“苗疆的事我不大懂,谈谈再去。
这饭也吃不好,晚饭就在我那里用吧——坐我的轿,我们一同走吧!”葛孝化便喊:“礼成!恭送嘉亲王、诸王爷回驾!”于是百官又来“恭送”,看着颙琰和福康安逊谢着升轿而去,方才各自打道回府。
此时乾隆还在圆明园双闸北东边门里宝月楼一带独自踟蹰。
和珅原说过来陪驾,见了一面,请旨要去清梵寺给乾隆进香,现在还未回来。
乾隆近来越宋越喜欢独自散步,所有跟侍的侍卫大监都被他撵得远远的不见影儿,只带了怀春思春在园中游赏。
这是多么美的秋天!从林子这一带高埠向南看,是密密层层连天蔽日的丛树,桧柏松竹一片片老林,或墨绿或浓绿或浅淡绿色裹在杂树树海中,枫、榆、柿、杨、柳……无尽的落叶乔木被霜染夜冻,绛、褚、深红、粉红、金黄……艳色杂陈,微风掠过树影婆娑摇曳生姿,似乎在作生命的最后展示,又像在努力寻找延续生命的机缘。
向西透过林海远眺,可以看到湛蓝的秋空下蔚蔚岚气朦胧笼罩下的西山,是翠色的,又带着黛色,有点像新妆少妇的眉宇那般,被造化之神轻轻一抹。
树丛中也有不少高台楼阁,但比起园外和珅的格格府和翻新修耷过的清梵寺,就少了几分妩媚,也欠着一点峥嵘气势……北边的风带着海子的潮湿和着西风漫荡飘洒而过,簌簌的,纷纷的树叶像无数彩蝶荡落下来,扬起再落下,不甘寂寞地铺垫在一条一道错落有致的鹅卵石小径上,或草丛上…… 乾隆默默踏着已变得坚韧的绒草踱到了园边小渠旁,拣了一块洁净的青石坐下。
这里看去却甚是凄清,笔直的堤上秋草已半枯黄,连堤外的花篱也老叶萎谢,寂寞地偶尔翻动着叶片。
渠水仍旧潺潺,清澈得可以见到渠底的小石沙砾和努力上游的小鱼,也有不知名的树叶和草节在水面上粼粼漂过。
深暗色的树林树干像被一层寒雾淡淡笼着,除了风过叶落,幽深得看不到透底,神秘的幽静中只能听到草间小虫日——日——嗡——嗡——的——不知是求偶还是求食的嘤嘤悲鸣…… 乾隆怅望着这景致,低垂了花白的浓眉,一手窸窸窣窣在另一袖筒里摸索着,半晌,取出一张薛涛纸,展开来掠了一眼,上头写道: %%南苑凄清西苑荒, 淡云秋树满官墙。
由来百代圣天子, 不肯将身作上皇。
coc2 他默念了一遍,又装回了袖子里。
怀春打破了岑寂,在旁问道:“皇上,这纸上写的啥子?您已经看过三次了。
” “写的朕就要做太上皇了。
”乾隆怔怔地答道,“要由儿子来当家了。
” “我记是和大人送的,是他写的?” “不,他写不来这样的诗。
是郑板桥写的。
” “郑板桥……是个翰林吧?” “不,翰林院里写不出这样的诗。
” 乾隆又摇了摇头,旁边的思春掩口微笑,说道:“皇上都瞧得起,必定好的不得了了!这人的名字好怪,我们老家那块就有座板桥,是歪的,他那块一定有座‘正’板桥了——他必定是李白的同年进士!”乾隆听得莞尔一笑,说道:“郑板桥是本朝人,李白是唐朝人,怎么个同年法?你们会弄词曲儿,就是不读书——错了一千年……不过,唐朝有个唐玄宗,倒是和李白同年代的,年岁朕没有考定,恐怕也差不多——就是唐明皇,知道吧?” “唐明皇我知道!”怀春惊喜地拍手笑道,“是戏祖宗,唱丑儿的。
如今唱戏的开台都祭唐明皇!我们学唱妈妈说的,李白醉草吓蛮书,高力士脱靴——都是唐明皇!” 乾隆开心地笑起来,怀春思春也就为逗他一笑,也都叽叽格格连比划带笑说戏。
乾隆却又变得沉郁了,抚揉着膝盖说道:“唐明皇也是雄主呢!开元之治……那是何其繁华昌盛!晚年不中用了,弄出乱子来,逃到四川。
他跟前有个杨贵妃……也死了。
《长恨歌》里讲的就是这事儿——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他曼声背诵着,林间草树间回荡着他自己的声音,眼睛已变得有些模糊。
思春忙过来用手绢子给他拭泪,笑道:“皇上这又何必?看三国流泪,替古人伤心么?——咱们不说唐明皇了。
”乾隆平静了一下,说道:“说说也好嘛。
他后来是作了太上皇。
他在四川,他儿子在关内灵武当了皇帝,接了他回来。
” “当太上皇有什么不好?”思春见乾隆神色郑重,笑道,“唐明皇是个有福的,儿子孝顺。
” “孝顺。
”乾隆面无表情,“用了三千羽林军。
” “那对的,怕路上有贼劫了老爷子吧!” 乾隆想正面回答:“是为了挟制老爷子,防着老爷子再夺皇位。
”嚅动了一下嘴唇,却换了话题,喃喃说道:“这里景色真美……朕从来没留意过这样儿的秋景,美得令人忧伤——淡云秋树、南苑西苑……真是太好了……我们再走动走动吧……”方欲起身,见和珅远远从南边抄着方步过来,乾隆笑道,“他毕竟年轻些,走道儿能看出来。
”见他近了,又问道,“怎么去这么久?” “怎么跟的人这么少?老年人要多热闹些,也不怕皇上寂寞!”和珅走得身上一层微汗,给乾隆打千儿行礼起来,嗔着二春说道,“这地方也太荒凉了,散步也寻个好景致嘛!”“你懂什么叫好景致?”乾隆说道,“这是朕的旨意,她们敢违?”和珅换了微笑,低声道:“奴才也是关心主子么!奴才去了清梵寺,又返回大内。
大内都差不多走空了,跟嘉亲王去迎福康安回来,军机处就只留了个刘墉当班,站着说了几句苗疆的事,又到内务府催发侍候主子跟前的月例银子。
事儿也没办成,又惦记主子有事招呼就赶着骑马回来了——几年没骑这畜牲,直犯生分尥蹶子,颠得腿疼 乾隆笑了一下:“福康安若是皇室宗亲,论功劳可以给他个铁帽子王的。
嘉亲王是代朕出迎,自然要热闹风光些。
如今传位嘉亲王已经是不宣之秘。
明天就要在勤政殿公布诏书册封太子,明年正月初一朕就逊位禅让,他就是当今,人心趋炎附势也是寻常事。
这都是你不读史书的过,你下去读读司马迁的《廉颇蔺相如列传》。
”他顿了一顿又道,“朕料福康安念朕,颙琰今儿也没过来,必定一同进来的——叫他们把台湾进的新茶送过来,朕还没有吃过呢!” “奴才就是为这事去的内务府。
”和珅笑道,“今儿的玉泉水还没送过来,还有新茶,奴才还指望着主子赏一点呢!管茶库的掌事太监去了潞河驿,御膳房总管派人催去了,奴才惦着主子这就先过来……主子爱这里,就在这里悠悠。
奴才去去就来。
”见乾隆微笑点头,和珅才跪辞了。
乾隆这才起身,走了几步,觉得腿膝有点酸胀,命二春一边一个搀扶着慢慢散步,不住地感喟:“老了,老了……再不是金戈铁马射熊射虎那辰光了……”怀春和思春都无可深劝。
她们自也有一份难以启齿的隐衷:皇后虽然废死,没人再来整治作践她们,但她们名义上只是个不伦不类的“才人”,是女官又是宫人,像嫔妃又没有嫔妃位子,年轻轻的闭锁深宫,又没有子息,这位老朽皇帝一旦驾崩,再去依托谁呢?口中各自劝着“皇上还成,皇上不老”,声音已带了哽咽。
三人扶将着在老树秋草间徘徊遣怀间,思春眼尖,遥指着南边宽道说道:“有人过来了,那不是十五爷?……那是……?” “福康安!”乾隆也认了出来,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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