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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步领命退下时内心充满了惊讶和疑惑。
让郡主将画留下,是想帮她的意思,却又让郡主离开,是不想见她的意思。
天步彻底迷茫了,不知她家殿下对那位小郡主究竟怎么想的。
国师站在书桌旁若有所思。
前些时候连三离京时曾提醒过他一句,让他扮作他时,无论何时遇到成玉,都离她远些。
彼时国师只以为是三殿下不能忍受郡主同他这个冒牌货亲近,故而有此告诫,还腹诽过连三小气。
今日瞧着,却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方才那侍女禀出“郡主”两个字时,他离得近,瞧见三殿下原本和缓的侧颜蓦地收紧,手中的炭笔也在卷轴上停了一停。
连三同成玉一向多么亲近,国师也算见识过,但那侍女禀完后,却听到他下令将郡主送出去。
这着实很不寻常。
国师本想问问他和成玉是怎么回事,正欲开口时想起来自己是个道士。
一个道士,对别人的感情问题如此好奇,算什么正经道士呢? 忆及一个道士应该有的自我修养,国师讪讪地闭了嘴。
次日成玉起得很迟,因难得课业完成了,又没有师父来折磨她,她就睡了个懒觉。
刚起床便听说半个时辰前有个姑娘来寻她,听说她还未起,留下三只竹画筒便走了。
梨响将画筒放在她书房中。
成玉面无表情地推开书房门,见金丝楠木的书桌上果然并列放置着三只画筒,正是她昨日亲手交给天步的那三只。
连三既收了她的画,便不会原封不动还回来,想必那画筒中除了她的画以外,还有他的批注和指点。
昨日去大将军府,连宋只留下了她的画,却没有见她,彼时成玉虽感到失望,还有些灰心,但她安慰自己他既然很忙,不见她其实也没有什么,萍水之交嘛,就是这样了。
她自个儿难过了一会儿也就好了。
但今日摆在书桌上的三只画筒却令她一颗心直发沉。
若连宋果真如他的侍女所说的那样忙碌,为何能在一夜之间便将她的三幅习作批注完毕?要么他的确很忙,却将她的事放在了首位;要么就是他根本不忙。
如今她当然不会再自作多情地以为答案是前者,但排除了前者,答案只能是后者了。
成玉终于意识到,或许季明枫开初时说的那句话是对的,连宋的确是在躲着她。
她从没有想过他是在躲着她。
为何他要躲着她?他是讨厌她了吗? 前一月他对她的视若无睹忽然出现在她脑海中,一瞬间的冲击令她不得不握住门框撑住自己,那的确像是讨厌她的形容。
可若他果真讨厌她了,昨日,他又为何要接她的画? 成玉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片刻茫然后,她突然生起气来。
整整两个月。
对于连宋的冷落和疏远,她患得患失了那么长时间,烦恼了那么长时间,难过了那么长时间,懦弱了那么长时间。
她一直以为她的惆怅和伤怀全是因她误解了她同连宋的关系,是她自己笨,这一切其实和连宋无关,因此即便在最伤心的时刻她也没有生过他的气,只是感到不能再和他亲近的痛苦。
可若一开始便是他在躲着她,是他故意疏远她……他总该明白她并非是个石头人,这一切她都能感觉到,她会受到伤害。
她叫了他那么长时间连三哥哥,即便是她太过黏他让他烦厌了也好,怎么都好,若他当真不再喜欢她,不想再让她靠近他,给她一个当面知道这件事的机会,她总还是值得。
她既愤怒又伤心,但却没有哭,只是冷着脸,早饭也没吃,牵了碧眼桃花便奔去了大将军府。
其实两座府邸相隔不远,她从前去找连三时总是溜达着去,今天打马而去,因她一刻也等不得,她要问个明白。
到得大将军府,却依然没见到连三。
天步看她面沉似水,十分诧异,温温和和告诉她,她家公子今日大早便去了军营。
见她面露嘲讽之色,天步依然和和气气的,保证自己并未撒谎,若郡主着实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急着见她家公子,亦可去军营寻他。
说完安安静静看着她。
那一刻成玉突然感到泄气,兀自静了会儿,没再说什么,调转马头便离开了大将军府。
但她并没有去军营,也没有回十花楼,她骑着马在街上胡乱溜达了一整天。
入夜时打道回府,看到梨响在楼前左顾右盼。
梨响瞧见她后匆匆迎上来,絮絮叨叨同她说了一大篇,她才知今日皇帝竟出宫微服私访了,顺便来了一趟十花楼,在书房等了她一阵没等到,居然没生气,拿着她的三只画筒就回去了。
成玉才想起来天步送回的那三只画筒她根本没打开过,又想想画筒中装的不过就是自己的习作和连三的点评,皇帝打开一看,就知道她拿着习作去找人指点了。
但这除了说明她勤学不倦、谦虚好问以外,还能说明什么呢?因此她也不是很在意。
至于皇帝为何将画筒带走了……她琢磨着,应该是皇帝觉得她画得还行,因此当她提早呈交了课业吧。
三日后,成玉奉诏入宫,被领去了御花园中临着太和池而建的水榭。
成玉同引路的小太监打听了两句,听说皇帝不仅收了她的习作,还收了好几位公主的画作,正巧今日得空,便将她们齐召在水榭中,打算一并将她们的画作评点了,好教她们知晓自个儿的画技中尚有哪些不足。
入得水榭,打眼瞟过去,见在座最小的是二十九公主,最大的是十六公主,十来位公主环肥燕瘦各有不同,唯一相同之处是都到了要议亲的年纪。
成玉愣了一瞬,心想,好嘛,她还奇怪皇帝怎么突然关心起她的琴画造诣问题,原是在给这帮待嫁公主们做婚前培训时顺带想起了她来,她原来是被这群公主给连累了。
大熙朝重“六艺”,公主们“射、御、数”这三项不行也就算了,“书、礼、乐”不行,那的确挺带累皇家的脸面,可这关她一个迟早要和亲的郡主什么事呢?成玉觉得自己可太倒霉了,坐在那儿一边等着皇帝一边生着气。
其实,她又有什么资格生气呢?说起来这一大帮公主反而是被她带累的。
皇帝从来没有想过公主们出降后在书画和礼乐上有所不足可能会让他没脸这事,他一向觉得即便宫里将公主们养得粗陋些大家也应该理解他,毕竟一百多个妹子,真的太多了。
他给成玉找琴画师父,也并非他此前所说,是怕她嫁出去带累皇家脸面。
一切只在于他想将这位堂妹撮合给他的大将军,而听说大将军爱好的那款姑娘,正好擅琴擅画,且仪姿淑静风雅。
九重帝心,讲究制衡的权术,因此在皇帝这里,大将军成亲也是一桩国事。
但问题是他的确是个勤政明君,他又是个真汉子,他这样一个铮铮铁骨的真汉子,见天琢磨怎么给人保媒拉纤扯红线,算怎么回事呢?他就将此事交给了沈公公。
沈公公细致了一辈子,明白皇帝存的是暗中撮合的心,并不想将此事搞得形于痕迹,叫外人看出其中的名堂来,否则事若不成,不仅让已被拒过一次婚的郡主再增尴尬,还伤了皇家体面。
因心中横着这样一杆秤,故而在皇帝取回成玉的习作后,沈公公才同皇上出了这么一个主意:三天内收了近三十幅待嫁公主们的旧日习作,又于今日将她们齐聚到水榭之中,面上是为众公主们评画,实则不过找个机会,令爱画的大将军能一睹红玉郡主出色的画艺罢了。
皇帝也很配合。
申时初刻,皇帝终于出现在了水榭之中。
他做戏做了全套,带来的并非大将军一人,还有翰林院的一位修撰,以及方才和他一同议事的左右相,户部和工部的尚书,并国师。
皇帝将诸位臣子带过来也带得很自然,议完事同众臣子随意道:“今日朕着了廖培英随朕去评点十来位公主的绘画习作,众卿中不乏丹青妙手,正好和朕一道去指点指点公主们。
”这提议着实没什么不寻常,因此就连老狐狸成精的左右相也没看出什么不对来。
众臣陪着成筠一道来到了水榭。
成筠入内,见水榭之中妙龄少女们跪了一地,一眼望过去,却根本没看见成玉在哪里,只瞧见因腿脚不便不能行跪礼的十九公主烟澜一枝独立。
皇帝免了众公主的礼,令她们一一坐回去,这时候才发现成玉一个人坐在左侧尽头处的角落。
按照长幼尊卑排序,一来她最小,二来满座公主中只她一个郡主,礼法上她的确该坐最末。
但皇帝关心的问题是,他给大将军赐座,自然要赐在他身旁,隔着这么大个水榭,红玉和大将军一个坐在座首一个坐在座尾,彼此看一眼还要采取远眺这个动作,要是眼睛不好那就算远眺都还看不大清……皇帝就揉了揉眉心:“红玉,你坐过来,就坐在烟澜旁边。
” 十九公主烟澜是在座唯一一个有封号的公主,身份比所有人都高,因此即便比十六公主小一岁,也坐在最上位。
成玉虽为郡主,却是唯一一个有封号且有封地的郡主,皇帝在座次这种小节上给她这种恩典,不算出格。
成玉谢了恩,磨磨蹭蹭走过来。
室中一时只闻她身上环佩轻响。
少女一袭广袖留仙裙,粉缎为底,外罩白纱,银底折枝花刺绣的腰封束出一截纤细柳腰,步履盈盈处,似随风而动的一株春樱。
对于成玉的脸,皇帝一直是满意的,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大将军,却见在座全场的目光几乎都凝在了红玉郡主身上,唯独他那位大将军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皇帝皱了皱眉。
在水榭中遇到连三,其实让成玉有些始料未及。
看到他的那一瞬,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但一片空白中却有个声音突然清晰地响起:“这倒是赶得很巧,成玉,你不是有话要问他吗?” 意识到今日终于有机会堵着连三问个明白时,成玉心中压了整三日的怒气和委屈立刻就涌了上来,巴巴地就想赶紧将这个什么水榭小聚对付过去,好拦住连三,逼也得逼他给她个答案。
她一向就是这样混,讨厌黏黏糊糊,也讨厌患得患失。
但,又是什么契机令她陡然失去了这个决心呢? 或许,是连三明明知道她在这里,却吝惜给她一个眼风?皇帝将她从角落里叫出来时,她可是从头到尾都用眼角瞟着他,因此她很清楚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她一眼。
又或许,是烟澜主动同他说的那些亲密话?水榭中没安置那么多座位,小太监搬凳子过来的途中,皇帝将十六、十七公主的画作拿出来让诸臣子先行赏看,水榭中氛围一时有些放松。
国师站在烟澜身旁,拿着十七公主的一幅瘦梅图邀他同赏,他便站了过来。
成玉听到烟澜柔声叫他:“表哥。
”他便微微俯了身,就着烟澜的坐姿听她说话。
接着成玉听到烟澜轻声:“我只将你亲自看着我画出来的那幅《秋月夜》呈给了皇兄,因为觉得那幅画得最好,别的姊妹似乎都呈了两三幅上去,若待会儿皇兄怪罪我,可要请表哥为我说两句好话。
” 是了,成玉觉得,应该就是在那一刻,她突然什么话都不想再问连宋。
就如同三日之前她一鼓作气地想要去大将军府找他理论,却依然被拒之门外,那时候她的泄气,明明白白地被复刻在今日;而此时,还增添了许多灰心和疲惫。
倏忽之间,心中生起一股颓然之感,让她觉得这一切都很没有意思。
事实就是,连三他宁愿看着烟澜作画,却吝惜见她一面,无论如何,他待她不过就是这样罢了,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故而烟澜又同连宋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再听,坐那儿发了一阵呆,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喉咙还有点疼。
但常年在太皇太后和皇帝跟前讨生活的本能却让她很快反应过来,即便她此时再是感到怠倦与空乏,她也不能老坐在那儿发呆,因此侧首从果盘里取了只蜜橘。
这时候她才瞧见十七公主和十八公主在咬耳朵,边咬耳朵边往烟澜和连宋处瞟。
她愣了一愣,反应过来时已往后坐了一坐,为她们的偷瞄让出了一个空当。
却见十七公主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又同十八公主嘀咕了一句什么。
她一时奇怪,凝神听去,却听得十七公主附在十八公主耳旁:“亏得她今日还特地打扮了一番,不承想人家一眼也没看她,只同十九妹妹说着话,她今日可太没脸了。
” 十八公主听闻此言谨小慎微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目光时往后缩了一缩,估摸着她不可能听见,镇定了一下,又讨好地朝她笑了一笑。
成玉握着橘子掂了两掂,垂着头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不动声色环视一圈,才发现果然有不少公主都盯着他们这一处。
有看她的,也有看烟澜和连三的。
她其实都快忘了。
十七公主和十八公主这番作态却让她突然想了起来,是了,她和连宋之间还有着一重关系:他是曾经拒过她婚的将军,她是曾经被他拒婚的郡主,今次算起来还是他们头一回一道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
太皇太后悯恤她,严令宫中不许再提她和连宋的事,碍于太皇太后凤威凛凛,大家的确不敢说,但此时她们看向她的目光却含义丰富。
成玉懒得去分辨哪些人是单纯好奇,哪些人是嘲讽戏谑,又有哪些人是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
都是熟悉的套路,她并没有感到被冒犯,也没有觉得多生气,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她从小就很习惯各种各样的小恶意和小心机。
她将橘子放在手心又掂了两掂,一时觉得公主们很无聊,一时又觉得坐在这里想东想西的自己也很无聊。
不经意间烟澜的声音又传入了她耳中:“……十七姐姐这幅瘦梅图运笔很是清隽秀丽,是幅好画……” 话未毕,听到国师的笑声响起:“公主今日竟如此宽厚,臣还记得去岁臣得了幅《岁寒三友》,前去将军府邀将军共赏,彼时评点《岁寒三友》的那句‘匠心独运,偏无灵气’可是出自公主金口,将军你说是不是?” 连三没有立刻回答。
但无论连三说的是什么,成玉此时都不想听到,她就给自己找了点事做,偏着头一心一意剥起被她把玩了好一阵的蜜橘来。
她专心致志地理着橘络,以转移注意力,橘络刚理到一半,有个愣头青颠颠地跑了过来找她说话:“臣翰林院修撰廖培英,久慕郡主的才名,听闻郡主一手行楷潇洒俊逸,得景公真传,臣亦爱字,不承想今日有幸能在此谒见郡主,下月臣母正要做寿,臣斗胆向郡主求一幅平安帖,不知郡主可否如臣之愿?” 翰林院廖修撰,这个名字成玉是有印象的,去岁高中的探花,是江南有名的少年才子,听说生得秀如美玉,为人却豪放不羁。
成玉惊讶传言也有不虚的时候,这位廖修撰的确够不羁的,今日皇帝将他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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