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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
但望着空荡荡的合欢床,尹梅意却面青唇白,心犹如殿外的太液池,早结了硬邦邦的冰。
这种从心底直透出来的寒冷,使得她心痛如割,不能呼吸。
“梅意,冷吗?”忽然,静寂如墓园的殿中,一个清朗的声音问。
年儿?年儿的声音!她大喜,急忙转头,见大殿正中端立一人:发髻光洁,身上银兰镶貂丝锦袍,在烛火下闪闪发光。
这人摄人魂魄的眼睛正凝注自己,充满了关切和怜爱。
她抖得更厉害了:“皇上……是你?” 望着她憔悴的脸颊、失神的眼睛和额角鬓边星星点点触目皆是的白发,皇帝心疼了:“梅意,你……瘦了,也……老了!”尹梅意颓然坐倒:“皇上深夜驾临,有事?” 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令皇帝心中一阵剧痛:“梅意,求你了,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在乾清殿我睡不着,只要一看见年儿住过的东配殿,和他用过的那些家什,我就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
” 尹梅意咬牙:“你还有脸提年儿?若不是你,他又怎会远走他乡,不敢回来?”对爱子的思念,对皇帝的怨怼,使她忘乎所以了。
“你看看,你看看外面的雪,还有,你听听那北风!今夜,不知又会有多少可怜的人冻死在街边和沟壑里!”她泫然欲泣,“年儿离京,来向我辞别的那天,身上就只穿了件纱袍,那种中看不中用,什么事都不顶,没风都会飘的纱袍!就那种衣裳,怎能抗得住这雪!这风!还有这冷!以他的脾性,有亲不能投,有友不敢靠,我……”她潸然泪下,“可怜的孩子,今晚是大年三十,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往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陪我一块儿闲话守岁。
可今夜这个时候,也不晓得他正缩在哪个街角处饿得肚痛?蜷在哪家屋檐下冻得发抖?” 皇帝眼也红了:“梅意,我早就诏告天下,赦免了年儿的欺君之罪,还允诺,只要他回来,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三年里,我已发了十几道圣旨,天底下无论是谁,只要向官府报告他切实的行踪,或把他护送回来,一律赏金百万两,爵封一等侯。
我……我这心里的焦急,并不下于你呀!” 望着他那同样瘦削的面颊,和头上密密的白发,她那些怨愤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她哆嗦,彻骨的寒冷,令她抑止不住地哆嗦,这时,一双温柔但强有力的手臂,将她轻轻揽进怀中。
她想推开,但无法抗拒那份温暖,不由得将头依偎在皇帝胸前:“嘉德,这些年来,你干吗老是逼他?逼他习武练剑,逼他穿白袍,著金冠?逼他远赴西域,去杀那六个老人?逼他扬名立万,一鸣惊人?逼着他风流倜傥,万人艳羡,现在,又逼着他去当那个倒霉的皇太子?” “唉!梅意,我这还不都是为他、你,还有我大宋好啊!天底下,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做皇太子?我大宋的锦绣江山,以后不交给他,还能交给谁?况且,若让赵长平做了皇帝,以他阴险狠毒的脾性,年儿还能活吗?” “可嘉德,你莫要忘了,他不过是个王子,哪有承继大统的资格?” 皇帝不禁抱怨了:“事情弄成今天这样,还不都得怪你?当初,你要是答应做我的皇后,以我朝的祖宗家法,立嫡不立长,你是皇后,年儿就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当仁不让的皇太子,那又怎会有今天的这许多烦难?他又怎会跑掉?” 尹梅意心痛不已:“天哪,年儿为什么要生在皇家?嘉德你为什么会是皇帝?我当年为什么要遇见你?又为什么要嫁进来?”皇帝无言,只用宽大的袍袖为她拭去那一层又一层不停涌现的泪水,却浑忘了自己亦是泪如泉涌。
大雪飘飘洒洒,凛冽的朔风敲打着窗纸,“噗托、噗托”地响,愈发增添了屋内的萧瑟寒意。
急景凋年,即便是最不济的穷家小户,也备办了各色年菜,全家人围着火炉,有吃有喝、有说有笑地欢度这又一个除夕之夜。
但,河朔却有两人,在寂冷破败、离家万里的客店中,相对凄然。
耳听院墙外儿童的喧哗,还有爆竹声,晏荷影突然叹了口气。
游凡凤问她:“荷官,你不想吃点儿这笋子黄竹鸡?味道挺好的。
” 晏荷影摇头哽咽:“我……吃不下,一想到这会子,他不知正在什么地方挨冻,饿得睡不着觉,我……就什么都咽不下去!” 游凡凤放下竹箸,她吃不下,他又何尝吃得下去?他愣愣地望着不住忽扇的窗纸,一片茫然:三年了!三年里,二人铁鞋踏破,天南海北,但凡是个地方,都查找过了,但就是不见赵长安的踪影。
而宁致远那边亦是如此。
曾有一次,二人差点儿就找到了赵长安。
那一次是晏荷影眼尖,在扬州城最豪奢的酒楼——天香聚中,看见一个盐商腰中系着块汉玦,一块晶莹圆润、质地纯良,至少值十万金的汉玦。
这块汉玦晏荷影曾见过,那是赵长安一次应召入宫,陪皇帝鉴赏珠宝玉器时,皇帝赏赐给他的。
现在,这块玉玦竟会悬在这个恶俗的盐商腰间!二人立刻设计,把盐商“请”到了一片竹林里。
浑身筛糠的盐商只道撞上了见财起意的巨盗,不但玉玦奉还,还把其来历和盘托出。
二人当即赶到晋州宝应,找到了卖出汉玦的古玩商人,再循其指点,到徽州静县一偏僻小城,找到了城中当铺“德聚和”中那个当日收进了这块汉玦的朝奉,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
“哦,记得,记得,这块玉玦,咱印象老深了。
恁好、恁贵的货,那穷叫花子却只当十两银子。
当时咱一看就有谱,这玉玦雕龙纹是御用之物,除了皇上,只怕太后也不得佩用,这叫花子准是打哪儿偷来的!他不识货,当时咱问他要当多少,他说随便,咱就开价十两银子,本来还琢磨着,他要不干,就再添十两,没成想,他居然马上就说成。
看那样,饿得不轻,就指着这十两银子买吃食呢。
唉!早晓得他会答应得恁爽快,咱就只该给他五两……” “这人长得什么样?多大年纪?个子多高?”游凡凤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嗯……个子嘛,跟大爷您差不多。
瘦惨了,除了皮就吊着骨,饿的!年纪……”朝奉仔细回想,“二十四五吧?反正不超过二十六!样子?瞧不出来。
”他皱眉,嘴里喷喷连声,“太脏了,那件破褂子,大洞连小洞,连个颜色都分不清了。
不过,叫花子嘛,哪个又不是那德性?” 游凡凤心痛如锥,晏荷影泪盈于睫。
但接下来就问不出所以然了。
游凡凤急忙把这个消息飞报宁致远,宁致远又通令丐帮帮主,代为查找这么一名“乞丐”。
赵长安失踪一年后不久,泰山的武林大会上,宁致远已被所有的帮派门会一致推举为盟主。
但无论宁致远和丐帮如何设法,赵长安却仍踪迹杳然。
此时,望着晏荷影黯淡萧索的样子,游凡凤强打精神:“荷官,要不明天我们再去敦煌、武威一带转转看?” “可叔叔,”晏荷影有气没力,“那几处,去年我们好像已经去过了。
” “再去看看吧!”急于打破那压抑的气氛,游凡凤换了个话题,“哦,对了!再过四个月,就是湖州一年一度的赛宝会了。
说是赛宝,其实就是把天下各色奇珍异宝、新巧玩物拿来炫耀售卖的一个聚会。
这会中宝物的售卖与一般物事的售卖不同,卖主不出价,买主开价,价高者得。
到时天下宝物荟萃一堂,而各色人等也齐聚一处。
荷官,莫如到时我们也去凑一凑这个热闹,兴许,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倒能打听到他的一点消息也说不定。
” “好吧!叔叔,我听你的。
”待游凡凤掩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晏荷影痴望炕几上那一点荧荧晃动的孤焰,听着窗外簌簌的落雪声,耳边,又响起了赵长安那清朗明快、悠扬动听的歌声: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杳然去,剐有天地非人间。
她轻轻哼唱,想象窗外掠过的夜风,可能是远方人儿的呼吸;那沙沙的飘雪声,是他轻缓走过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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