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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峙一行回到姑苏时,正是一个秋水长天的晌午。
司徒家族的厚门高墙压下来,把蓝天挤成逼仄的一角,让人忍不住想抢一口气到腔子里。
徐晖穿过重重庭院往淖弱楼去,阳光从雕花繁复的窗棱空隙里漏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斑斑点点的光亮。
他走在明暗交叠之间,忽而形容分明,忽而身影模糊。
走进这个他和司徒清长相厮守的院落,徐晖的心即又抽紧。
院子里寂静无声,仿佛人们知晓他回来了,都躲进暗处,幸灾乐祸地瞧他受刑。
他放缓了脚步,怕惊动任何人。
他只想悄悄地溜进去,独自忍受煎熬。
走到卧房边,房门半开,四周弥漫着司徒清衣裳淡雅的清香。
徐晖踌躇片刻,才推开房门,未见妻子身影,便往西厢书房探了个头,但见桌案后司徒清以手支头,竟而睡着了。
这天司徒清罩了件淡绿色罗衫,袖口很宽,莲花瓣一样从支着她头颅的手腕下层层散开,露出莲藕似的半截小臂。
她睡得正香,脸上有一种孩子般的甜美,让人看了心头也静暖。
徐晖默默注视着熟睡的司徒清,仿佛回到了许久以前,他们初次相见,她扭伤了脚,由他扶着回家。
那时候她脸上便浮动着这股少女的天真与羞赧。
他见她另一只手上还握着一册书卷,脚边却躺着张字条。
他弯腰拾起来,上面是司徒清隽秀的小楷:燕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只这一动,司徒清便即醒转,打开眼睑看到一脸风尘的徐晖,迷迷恍恍地微微一笑。
这无意间的笑容真是动人。
徐晖心头一酸,忽然想伏在她身前,向她忏悔,求她原谅。
然而只这一恍惚,她便真地醒了,起身来,便又是恭谨持礼的妇人。
徐晖却灰了心,把字条递到桌案上道:&ldquo写这个干什么?&rdquo 司徒清将字条合进书卷里:&ldquo这是李后主的半阙词,我抄着玩的。
&rdquo 徐晖哪里知道李后主,只觉得这名字有些个耳熟,便随口说:&ldquo这人写的词里好像有很多心事呀。
&rdquo &ldquo李后主是亡国之君,自然有许多国仇家恨。
但是后来的人读起来,便发现人世间的悲苦,原来都是一样的。
&rdquo 徐晖心一沉。
他心中明镜,小清的悲苦是因他而生。
那她是否也像李后主痛恨夺他江山之人那样,痛恨我这个夺走她平静和快乐的人呢?他如此怔怔想着,司徒清却早已抛开书卷,转身为他拿干净的居家衣裳去了。
当日午后,司徒峙把徐晖、凌郁和汤子仰传至书斋议事。
少林寺内的种种情势所向,杨沛仑似已掌握了司徒家族与金人来往的细节内幕。
汤子仰对长江畔遭人拦截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此番重又提起:&ldquo那日乘着小船来阻截我们的,难不成就是雕鹏山那帮土包子!&rdquo 司徒峙摆摆手:&ldquo起初我也这么想,可仔细回想,又觉得不像。
那帮人似乎只是意在阻止颜公子过江,而非对付我们。
倘若真是杨沛仑的手下,你想他们能不派重兵,乘胜追击吗?过后他们又能这么久隐忍不发,不在江湖上胡言乱语吗?&rdquo &ldquo那&hellip&hellip义父以为如何?&rdquo &ldquo我怀疑,有奸细打入了家族内部。
&rdquo司徒峙眯着眼睛说完这句话,突然打开眼睑,目光如炬,从他们三人脸上一一扫过。
他们几个都觉得这目光如闪电穿过全身,又如千斤负荷压在胸口,须用全身心的力量与意志抗衡,方才勉强承受得住。
终于听到司徒峙缓缓吐出一口气:&ldquo你们是我最倚重信任的人,我就靠你们把这个奸细给挖出来了。
&rdquo 徐晖抬起眼皮想瞥一眼此刻司徒峙的表情,正撞上他幽暗深湛的目光,不禁胸口一麻。
追查内奸之事由汤子仰总管,核阅记录,暗访巡查,单独约谈,旁敲侧击&hellip&hellip诸法齐上。
司徒家族上下笼罩在一团压抑的气氛中,人们不知缘由,但总觉得局促不安,拿鼻子闻一闻,都嗅得出山雨欲来的味道。
司徒峙单独约见了徐晖。
这似乎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翁婿闲聊,他们品着碧螺春,吃着酥皮点心。
司徒峙询问女儿近况,徐晖就恭谨地对答几句。
但是徐晖心上有根弦一直绷得很紧,每句话出口前都经过反复掂量。
他知道司徒峙迟早会问到那件事,于是便静静地等着。
在司徒家族的日子让他从毛躁不安中学会了忍耐与等待。
司徒峙拣了一块闵饼放进嘴里,微闭上眼睛,用一种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ldquo听说韦太后病得沉重,双目失明,神志也日渐混乱。
&rdquo 徐晖垂下眼睑,专心呷一口茶,低头只道:&ldquo那真太不幸了。
&rdquo &ldquo据说她成天翻来覆去叨念一句话,秘籍,把我的秘籍还给我!&rdquo司徒峙掐着韦太后嘶哑的腔调说。
徐晖打了个冷战。
他微一犹豫,索性挑明话头:&ldquo岳父大人,我当真没拿过韦太后的物事。
&rdquo 司徒峙缄默不语,冷冷审视着徐晖。
徐晖一咬牙,扑通双膝跪倒:&ldquo徐晖对司徒家族如有二心,必遭天谴!&rdquo 司徒峙的目光深如冰海。
徐晖心里虽沭,却奋力抬头直视着他。
他们都想看进对方的内心里去。
终于司徒峙拍拍徐晖肩膀:&ldquo我自然信你。
&rdquo 徐晖摸不透这是不是司徒峙的真心话,他只是庆幸早已将《飘雪劲影》交托慕容旷代管。
如今秘籍正躺在树影婆婆的幽谷深处,这世上最安全隐蔽的所在。
每当想起这件事,徐晖对慕容旷除了感激,更兼有许多羡慕。
他也盼望成为慕容旷那样的人,心思洁净透彻,能让朋友完全信赖,不存丝毫怀疑。
湿冷黏腻的冬天终于渐渐远去,风儿变得俏皮,在眼角耳根轻轻呵气,诉说着情人最温存的甜言蜜语。
乍暖还寒中水岸边的江梅已绽开小小花苞,吐露清芬,不等谢,山桃就凑热闹似的在另一片林间探出小脸蛋来。
大道边缀满了黄黄白白的瑞香,团团香气浓到化不开。
清晨里卖花郎挑着盛满杏花的担子,漫进湿漉漉的深宅窄巷,歌叫之声委婉绵长。
整座姑苏城里弥漫着层层叠叠的香气。
漫说姑苏是天下第一等繁华之地,然而这年春天的姑苏让徐晖格外孤独。
纵酒狂歌,狎妓寻欢,这些在寒冬里尚能勉强温暖他的身体,可是到了春意盎然的时节,便显得虚张声势,伪饰可笑。
徐晖渴望从腔子里发出开怀大笑,渴望朴素的友爱情谊。
在一个风清云淡的傍晚,他被一股不可遏止的向往驱使,踏上了那条通往林红馆的久违了的小路。
那片海棠林起了细微的变化。
枝头上零零星星爬上了淡红色的小花骨朵,像是盛装女子眉心的胭脂一点。
徐晖在树林间逗留了许久,他似乎能够听到花蕾生长的声音,怦、怦、怦,仿佛是一颗颗幼小的心房在身体里轻轻跳动。
他似乎还能够听到花蕾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它们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绽放,为了那一刻它们正自悉心准备。
他独自一人站在海棠林里,直到夕阳完全隐没到天的背后。
花蕾对它们即将展开的美丽生命一清二楚,可是他对自己的人生却茫然无措。
当徐晖来到林红馆门口的时候,已是夜幕垂落。
晚风卷着凉意吹来,他胸口上滚烫的急切渐渐被犹豫和胆怯覆盖。
这地方他觉得生疏了,那些人亦生疏了,他失去了旧日那种推门而入、高声招呼一声老板娘的勇气。
从窗棱的缝隙间,他一眼便逮见红装紧裹的骆英,依旧伶俐地穿梭于客人之间,笑语嫣然。
就在这个窥视的瞬间,他竟忽而懂得了骆英。
之前他从来不曾真正懂得过她。
她那样盈盈笑着,无所畏惧地,眼里仿佛压根不夹人间的重重苦恼。
他远远看着,心头哗啦一下子,原来她正是林中的一枝海棠花。
他看着骆英料理好几桌客人,款款走到那个曾经也属于他的角落。
高天、慕容旷、龙益山和黎静眉,他所熟悉的那伙朋友正聚在桌旁,欢声笑语。
他们也许正夹起一筷林红映茭白,称赞那葑水菰菜洒上骆英秘制佐料后的香郁味道。
他们也许正舀起一勺糖芋艿,红艳艳的汤色里滚着白光光的芋元,一口咬下去糯软甘甜。
他们也许正兴致勃勃筹划着明日的出游,是登姑苏台好呢,还是上灵岩山;是到山塘街买手信呢,还是往天庆观求支签。
然后他听到骆英又开始唱歌了,唱的是一首关于春天的古歌: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徐晖甩甩头,想甩掉这迷人的歌声。
他要成为了不起的人,为此必须放弃这些浅近的欢乐。
然而这歌声却总在他耳畔萦绕,挥之不去,伴随了他整个春季。
悄然离去之时他心上忽一凉,人群中独独少了凌郁一个。
他和凌郁,都被这欢乐的人生摒弃在外了吗? 徐晖很少见到凌郁。
她不常露面,露了面也绝少讲话,似是有意隐匿锋芒。
这锋芒便转到徐晖身上。
平凡的人们总需要有太阳可仰望,有明星可崇拜。
太阳年年相似,明星却需日新月异。
徐晖出身寒微,却如初日腾然跃出海面,光芒四射。
尤其是在这个追查内奸的关头,司徒家族里寒气森森,人人自危,谁不想仰靠强健的臂膀。
比起冷漠严苛的凌少爷,徐晖无疑更易让人亲近。
四组的小伙子们围绕着他,簇拥着他,纷纷想从他身上寻一个庇护。
便在司徒峙密查家族内奸了无头绪之时,对手却主动找上门来了。
杨沛仑差人送来信函,邀司徒峙往太湖之滨共赏桃花。
这是一个可疑的邀请,阴谋与诡计昭然若揭。
徐晖心头一沉,杨沛仑竟会深入江南司徒家族领地,似是有恃无恐,说不准已然布下了什么圈套迷局。
现下尚不知内奸何人,贸然赴约恐会遭敌人暗算。
然而司徒峙眉头紧锁,心不在焉,似乎并未留意听徐晖说话,只是有意无意把玩着手中一只玉佩。
徐晖对这种交颈鸳鸯玉佩很熟悉,他在司徒清的妆奁中就曾见过,正面刻着&ldquo言念君子,温其如玉&rdquo,背面刻着&ldquo澹岩&rdquo二字。
司徒峙沉默良久,忽然抬起眼皮望向凌郁:&ldquo郁儿,你瞧瞧这块玉,质地做工如何?&rdquo 凌郁双手接过玉佩,仔细端详片刻,沉吟着说:&ldquo这玉是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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