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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道:“这还要你说?朕当年多少妃子,三十年过去,还有几个留下?就只她一个死心塌地,千方百计为朕复辟,这份恩情,朕三世也报不了。
”王公公叹道:“是啊,十三岁入宫,和您厮守不到一年,便守了活寡,这过去三十年来,真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 皇帝叹道:“说得好啊,朕每思此事,便要慨然。
这三十年来,想她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却要以泪洗面、独守空闺……”王公公道:“夜夜笙歌啊。
”皇帝愣住了,随即大怒道:“你说什么?”王公公忙道:“没、没什么……” “狗日的!”地下再次传来践踏声,皇帝暴怒道:“日你这狗日的,日死你!朕的母后你也损,朕的皇后你也骂,你再说一个字,朕就撕烂你的嘴!”这王公公定是练过金刚不坏体,虽遭踢打凌虐,兀自一声不吭,当真神勇过人。
卢云却是满头冷汗,自知听了太多秘密,一会儿若让人发觉藏身此间,后果岂堪设想?一时间左顾右盼,已在寻找逃生道路。
良久良久,皇帝总算打够了,喘息咬牙:“王公公,你给朕听清楚了!别的人,朕都是半信半疑,唯独对玉瑛,朕绝无一分一毫怀疑!当年她为了助朕复辟,走遍了千山万水,琼武川更两度举事,与杨肃观、伍定远结盟,这样的人不忠,还有谁忠?狗日的!你记住了吗?” 王公公哭道:“皇上,奴才只说错一句话,就让您打歪头啦。
可您上回要奴才查办的事儿,奴才早就办好了,您怎都不夸奖咱哪?”皇帝怒道:“朕要你查什么?” 王公公哭道:“上回皇上不是说了吗?这贼老天无眼,琼家这般忠心人家,怎么还绝后啦,奴才一听,这就立刻派人去查案啦。
”皇帝低声道:“绝后?等等,你……你说得是琼翊?” 王公公哭道:“是啊,那个最敢言、最大胆的小子,您不还夸他是天纵英才、甘罗拜相……怎么到了正统朝,他却早早没了?奴才越想是越可惜,这便替您调他的卷宗来啦!您到底看不看啊?”皇帝忙道:“快把卷宗拿来,朕现下就要看!” 脚步声响,皇帝亲自起身,急急行了过去,随即传来纸页翻动声,过不半晌,又是一声暴吼:“这狗日的赵尚书!不是要他字写大些?这般蝇头小楷,要朕怎么看?” 这皇帝与景泰大不相同,脾气躁烈异常,骂了几声,屋内纸张窸窣有声,想来还是看了起来。
过了好半天,忽听那王公公道:“皇上,您看这儿,琼翊死前下过诏狱哪。
” 皇帝喃喃地道:“没错,被关了十几天,出来就死了……难道在狱里被人下毒了?”咬牙骂道:“江充这狗日的……到底拿什么罪名办他?”纸张翻了翻,听那王公公道:“看,都写在这儿了,查南京宗人府少詹士琼翊,于景泰十八年乙卯三月无故返京,懈怠政务,擅离官守……” “什么?擅离官守?”皇帝大吼起来:“江充!就凭这莫须有的东西!你也敢杀朕的爱卿!日你妈!朕要亲日你的尸!日你妈上下九族十八代!” 屋里传来纸张撕裂声,皇帝想必怒之极矣。
卢云伏在窗下偷听,却也是暗暗诧异,他虽没见过琼翊,却也听琼芳提起过,晓得她父亲是世家弟子,更兼科考出身,江充若要拿他,少说得诬个大的,怎敢拿这微不足道的罪名办他?莫非是要逼出琼武川,还是怎地? 正想间,皇帝已然定了定神,反复踱步,喘道:“等等,这琼翊到底……到底死了多久?”自行翻动了纸张,沈吟道:“景泰二十八年,岁次乙丑……”忽又道:“怪了……他……他擅离官守,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王公公道:“上头写了,查琼翊于景泰十八年无故返京,懈怠政务……” 脚步声停下,皇帝没说话了,卢云也是微微一凛,心里也隐隐感到怪异。
一桩十年前的案子,一条微不足道的小罪,居然治死了开国大公的嫡孙?更可怪者,当时刘敬明明手握东厂、琼武川也深受太后器重,二人竟都无能为力,只眼睁睁看着江充害死了他的独子? 一片沈寂间,在场都觉得悬疑了,猛听皇帝大喊道:“王公公,快去查查,这案子的审官是谁?”脚步声响,屋内传出窸窣声,皇帝好似亲自趴到了地下,翻阅散落卷宗。
卢云屏气凝神,听得屋内衣衫拂动,皇帝站起身来,低声道:“怎么搞的……审官没具名?”听得此言,卢云双眼圆睁,却也觉得荒唐了。
这朝廷里的刑名,首重一个卷宗,不论严明与否,最要紧的是审讯过程不能出错,不单得具名,还得细写状文,否则案情一经追查,审官必然出事。
尤其人命关天,便算是个升斗小民,往往也能望上喊冤,闹到五院会审、六部开堂,万万怠慢不得,更何况琼翊不是别人,他是世家弟子,开国大公之后,如此惊天大案,审官怎敢不留姓名?难道不怕琼武川告上天庭? 没有告,事情都过了十五年,琼武川还是没告。
即使独子遭逢了不白之冤,即使女儿成了皇后,琼家还是任凭琼翊沈冤于九泉,就是没替他申冤。
屋里静了下来,皇帝好似也陷入了沈思,过得好半晌,忽道:“极峰。
”哗地一声,纸张全数扔了出去,听得皇帝大声道:“这案子是极峰亲审!所以审讯时没留姓名!” 卢云心下一凛,已知琼翊的案子早已上达天听了,又听皇帝大吼道:“来人!”门外脚步慌张,听那福公公慌道:“万岁爷!奴婢在此候旨!”皇帝沈声道:“调三法司,朕有事问他们。
”福公公忙道:“是、是,奴婢这就去。
”正要离去,又听皇帝沈声道:“慢!” 那小福子好似跪了下来,颤声道:“奴婢听着。
”皇帝淡淡地道:“把琼武川找来。
”小福子忙道:“是……”慢慢起身,倒退行走,听得皇帝大吼道:“还不快去!” 砰地一声,那小福子绊了门坎,险些跌了一跤。
那王公公待小福子走远了,方才道:“皇上保重龙体啊,这琼翊人都死了,您就别费神啦。
”皇帝道:“这你别管,朕不在的这几十年,稀奇古怪的事太多了,朕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该办的就要办、该平反的就要平反。
” 王公公细声道:“皇上先歇歇吧,倒是奴婢上回向您提的那事儿,您考虑得如何了?”皇帝叹了口气:“别说了,遗宫那案子,闹得天下大乱,朕怎能再来一次?” 听得“遗宫”二字,卢云微微害怕,不知皇帝又想干些什么?王公公道:“皇上,此一时、彼一时啊,泯王妃不肯做的事,难道玉瑛就不肯?您俩共历患难、您还信不过她么?”皇帝叹道:“便算她肯,朕也舍不得。
”王公公低声道:“皇上,您舍不得她,她又舍得您了?照奴婢看,您真该找个时机向她表白了,省得老是牵肠挂肚的……” 皇帝叹了口气:“说真的,朕走了之后,心里最放不下的,其实也就她一个……她若愿随朕……唉……”皇帝说了一阵话,不知所云,想来也累了,听得榻褥微响,想是躺了下来。
卢云早想走了,一听皇帝躺下了,立时取出灵智送来的地图,四下对照方位,瞧着瞧,只见竹林更深处还有几间厢房,与祖师禅房相距百尺,更妙的是并无兵卒看守,一时心下大喜,已有脱身之策。
他将折纸揣入怀中,正要迈步离开,突然间,却又摸到怀里那份奏章。
这奏章是先前从天王殿捡来的,正是出自户部主簿“余愚山”之手,几番送入内阁,却都遭人退回,足见碧血丹心。
如今自己与皇帝近在咫尺,再不替他呈递,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朝局如此,这奏章送与不送,其实并无分别,说来也不过是聊尽人事罢了。
卢云默默叹息,反正四下无人,便慢慢起身,看准窗锁所在,运起掌中黏劲,听得一声轻响,隔物传力,锁勾已然脱落,便又悄悄推开了窗扉。
窗扉一开,现出了屋内景象,只见房里堆满了公文卷宗,怕有一人高了,炕上一人半躺半坐,背对着自己,手上抱了只小猫,想来便是正统皇帝了。
先前听这皇帝满口粗话,当是个残暴的,岂料房中满是文卷,想来皇帝年纪虽老,实仍勤于政事。
卢云窥望了几眼,又想:“方才那王公公不知是何许人,倒是不能不看。
”撇眼四望,屋内除了正统皇帝,却也没见到别人。
正纳闷间,突然那小猫撇眼过来,猛一见到了自己,便又“喵”地一声,到处逃窜。
“玉狮……”皇帝说话了:“又怎么啦?肚子饿了?”卢云满身冷汗,自知身在险地,实在不能久留,便将纸袋悄悄置于窗台,正要转身离开,忽然那信封向前一滑,便要坠下地去,卢云吃了一惊,赶忙半空抽手,便又将信封吸回了掌里。
这纸袋太宽,窗台却太窄,放不牢靠,若是落到了地下,难保太监扫地时不会扫走,不免要前功尽弃了。
想着想,便将奏章从纸袋里取出,正要放到窗台上,忽然眼光一转,只见奏章封皮空空白白,不见陈奏题要,亦不见奏臣名衔,不由大感错愕:“这……这奏章怎么没署名?” 先前那奏章始终收在纸袋里,卢云便也不曾细看,此刻见情状有异,忙将奏本急翻一遍,翻到第三页,却见内文里夹了一张字条,上书:“天下第一大笑话”。
卢云心下茫然,不知这句话有何意思?眼看字条后头还有字,忙翻转过来,却又是一行小字,见是:“皇后娘娘的儿子……” “不姓朱?” 卢云心下骇然,不由啊地一声,叫出声来。
喊声出口,心下大叫糟糕,果然屋顶上已传来一声低问:“什么人?”卢云哪敢应答,正要逃窜,突然间风声劲急,屋檐上已跃下一名侍卫,举掌来袭。
卢云自知生死一刻,急忙运掌回击,一声闷哼过去,那侍卫腾腾腾的连退十来步,手上却掏出一把火枪,便朝卢云射来。
砰地一声大响,卢云双掌对开,化过了一个半圆,但听嗡嗡声响大作,掌缘处火烫剧痛,墙边却多了个深孔,却是让枪子儿射穿的。
正喘气间,猛听窗里传来“啪”地一响,屋内地下坠落了一样东西,正是那份奏章。
卢云叫苦连天,适才他出招划掌,手上发劲,拿不住东西,这奏章便飞了出去,摔到了屋内地下。
听得这声低响,屋内老者总算有了知觉,便喊道:“谁啊?”霎时便回过身来,恰恰与卢云打了个照面。
两人呆呆相望,只见正统皇帝身穿宽袍,左手抱了只猫,右手捧了只布娃娃,满面愕然地望着自己。
卢云也是张大了嘴,一时之间,只觉得这老者好生面熟,似在哪儿见过,那老者却也咦了一声,喃喃地道:“你……你是……”站起身来,脚上却踩着了东西,正是那份奏章。
眼看皇帝弯腰下来,正要拾起,卢云急喊道:“且慢!”话声未毕,猛听轰隆一声巨响,卢云回头急看,惊见一道号炮冲天而起,树林深处更传来铁靴震踏,远远现出一面旌旗,正是“北威”,正统军已然发觉了刺客,立时合围逼近了。
眼看皇帝随时都要拿起奏章,卢云惊惶万状,正要跳入窗中,却听一名军官喊道:“火枪手!射!”轰砰!轰砰!枪声不绝于耳,卢云东滚西翻,眼看手上还拿着那只纸袋,情急下便抛了出去,嗤地一声,那纸袋打着了奏章,一发飞到了火炉里,旋即着起了火。
枪声大作,正统军投鼠忌器,不敢朝窗口来射,只朝卢云脚上打,这便给了他一线生机,翻滚几回,猛地双腿灌力,已然纵身上了一株松树,旋即纵跃奔逃,带头军官喊道:“大家随我来!你们几个!即刻过去通报大都督!” 卢云一路在树上奔跑,心里却还挂着那份奏章,暗暗骇想:“这……方才那字条到底是打哪来的?”看那余愚山貌似忠臣,可到底做何居心,上奏便上奏,却为何要在奏本里夹上这字条?难道是故意恶作剧,却想气死皇上?还是有人暗中把字条夹了进来,却是存心想害人? 无论如何,这字条绝不能让皇帝见到,这玩笑开大了,正统皇帝一看之下,龙颜震怒,琼家满门岂不要大祸临头?天幸自己已将这奏章送入火炉里,这当口八成烧成了灰烬。
正奔逃间,忽又听禅房处传来喊声:“皇上!您千万别出来!刺客还在林间!” 卢云心下一凛,回眸去望,只见那老者已从禅房走出,正朝林间眺望。
不知为何,那老者望来极是眼熟,卢云边奔边想,蓦然间心念如电,便已惊醒过来:“啊,对了,我真见过他啊!” 十年之前,中秋前夕,那时伍定远升任居庸关总兵,新居落成,自己曾与顾倩兮过去贺喜,便在伍定远的宅邸里见到一名老园丁,岂不便是方才见到的“正统皇帝”? 当时那老园丁非同小可,卢云上前请教姓名,老园丁自承姓“郑”,卢云见他年老,欲加搀扶,却引得他勃然大怒,睁眼瞪视,竟使卢云惶愧不已。
如今回想,老园丁嘴里的“郑”字并非自道姓氏,而是“朕”字之误。
景泰谦恭温文,彷佛是名俊秀儒生,正统皇帝却是气宇凛然,好似天生就是该当皇帝的,让人一见难忘。
卢云想着想,突然出了一身冷汗:“这么说来……正统皇帝尚未复辟前,便一直躲在定远家里了?” 正统朝复立,伍定远乃是大功臣,只没想他筹划如此之久,谋算如此之深,早在景泰年间,便已转投新皇?正惊疑间,忽听树林下人声喧哗,前方满满的全是人,又是兵卒、又是太监,都在搜查自己的下落。
卢云停下脚来,把自己藏在枝叶里,心道:“糟了,我该怎么脱身?” 四下尽是兵马,自己若与正统军正面交锋,纵能打倒十个、二十个,可接下来的百个、千个、万个,却该如何应付?更何况伍定远就在左近,到时前来应援,自己却该如何是好? 看这红螺寺真不能擅闯,卢云自知非走不可,却不知该逃往何方。
沈吟半晌,忽见树林外红墙黄瓦,正是大雄宝殿。
他心念一转,已有脱身之计,当下深深一个吐纳,“嘿”地一声过后,脚下树枝受力折断,卢云也扑天而起,整整飞过了二十来丈,已然站上了殿顶。
卢云松了口气,正要狂奔而过,却听檐下喊声四起:“屋顶上有声音!”、“快去看看!” 卢云心下大惊,方知大雄宝殿里也是高手云集,不知有多少武林人士在此,正待加紧脚步,突然眼前一花,一道身影纵跃腾空,站上屋瓦,反手一掌便朝自己劈来。
卢云架开敌掌,正要借力打力,突然一股猛烈罡气沿臂传到,胸口一闷,竟被这掌震得气血翻涌,连退三步,来人使得竟是佛门正宗武术:“大力金刚掌”。
卢云太过轻敌,已然吃了大亏,那僧人却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看他被“正十七”卸下掌力,根基动摇,竟尔滑倒在地。
双方互有得失,卢云深深吐纳,调匀了内力,那僧人也已回力站起,看他气凝如山,双掌大开,这人却是自己认识的,正是方今少林第一人,灵定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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