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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镇,官家的帝国,正遭受着草原铁蹄的蹂躏,那些番子带着刀弓剑矢,饥肠辘辘,怒气冲冲,四处搜寻着软弱的猎物。

对这些人来说,这个房间,它的历史,它的意义简直不值一提,或者说,根本不值一提。

对他们来说,一幅花鸟画,画工再精致又如何?抑或是说,画上题的岑杜诗句,“瘦金体”千金不易,又算得上什么呢? 没了这一切,到底是怎样的损失?林珊心想。

她感觉稍不留神,自己就会哭出来。

官家穿了一件简单的金红两色长袍,外面套一件罩袍,头戴黑色幞头。

他坐在一张宽椅子上,眼睛下面有眼袋。

官家还不到五十岁。

官家的两个儿子侍立在侧,其中之一是太子知祖,另一位——官家的妃嫔众多,皇子帝姬也不在少数——林珊也想不起那是哪一位。

知祖看起来非常生气,他的弟弟则一脸惊恐。

官家却默不作声,看起来若有所思。

林珊四下寻找太宰寇赈的身影。

她视寇赈为自己的仇敌——尽管对寇赈来说,林珊根本微不足道。

他不在这儿。

这里不是奏议国是的地方。

官家看着她施过一礼。

林珊坐直身子,两手放在膝上。

大理石地板上嵌着玉雕龙凤图案,官家坐椅旁边的圆几上也装饰着小块玉石。

他端起一只黄色瓷杯,喝了口茶,又把茶杯放下。

他说:“齐夫人,这里有琵琶。

你可愿意唱一阕词?夜里寒凉,乐曲最暖人心。

”老说辞了。

“陛下,宫中有比臣妾更高明的伶人,陛下何不叫他们……?” “朕想听你唱,朕想听你的词。

今晚朕不想见伶人。

” 那我又算什么?林珊心想。

不过她明白。

林珊是诗人,是词人,而非优伶。

何况官家想听的是她的词,而不是别人精妙的唱腔。

有时候林珊会想,拥有那么精妙的唱腔,究竟是什么感觉? 唱哪首词呢?这个问题一向需要认真思索。

秋夜寒凉,奇台大军一败涂地,阿尔泰人正一路南下,汉金城内一片恐慌,该唱哪首词呢? 林珊心里沉重,感觉有些力不从心。

官家正看着她。

他一只胳膊肘倚在高高的扶手上。

官家是个身量颀长,风度翩翩的男子——恰如他的书法造诣。

他说:“齐夫人,不必想什么应景的词句。

只管唱就好。

” 林珊又拜了一拜,头触到大理石地面上。

有时候真是太容易忘记官家有多睿智了。

一个黄门为她捧来一把琵琶。

琵琶上绘着两只仙鹤翩翩飞舞。

一块木头被丢进炉子里,升起一团火星。

那个年轻的皇子飞快地朝炉子瞥了一眼,像是被吓了一跳。

这下,林珊认出他了。

他叫知祯,别人出于喜爱,都叫他祯亲王,很久以前一位英雄的名字。

他是八皇子还是九皇子来着,林珊记不清了。

林珊心想,他看起来可不像是有什么英雄气概的。

不必想什么应景词句。

这怎么可能?林珊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这样说。

她道:“陛下,臣妾要唱的,是一阕《浣溪沙》。

” “你可真喜欢这个调式。

”官家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陛下,这个调式大家都喜欢。

”林珊调一调琴弦,清清喉咙:

庭院古钟傍清泉,悲风乍起雁飞南,翩翩叶陨入幽潭。

明月屋头星河暗,云积雾雨失远山,萧萧木落不回还。

一曲终了,屋子里一片寂静。

两位皇子都盯着她。

好奇怪。

林珊心想。

“夫人愿意的话,还请再唱一曲。

”奇台的皇帝说,“不要唱秋天,不要唱落叶,也不要唱朕。

” 林珊眨眨眼。

她又唱错了?她一边想,手指一边拨着琵琶弦。

她没那么睿智,能猜到官家需要听什么曲子。

圣意难测,她又怎么能猜得透? 林珊说:“陛下,臣妾再唱一阕《满庭芳》,也是大家都喜欢的曲子。

”尽管这个词牌需要比林珊的嗓音更广的音域,但她还是唱起来。

跟着,她唱了一首咏牡丹的词。

唱过之后,官家又沉默了一阵子,说:“唱得好。

”他对着林珊看了好一阵子,又说:“请夫人替朕向林廓员外致意,回去吧。

音乐里像是有好几层哀怨,不只是为夫人,也为朕。

” 林珊说:“陛下恕罪,臣妾——” 官家摇摇头。

“夫人休要自责。

今秋这般光景,谁还唱得出翩翩起舞,唱得出把酒言欢?齐夫人没有做错什么,朕,谢谢你。

” 一个黄门走过来,收走琵琶。

林珊由人护送着,沿原路返回家里。

一路上经过一座座庭院,天更冷了。

月亮升起来了,照在他们前头,也照在她的词里。

父亲正在家里等她,脸上写满了担忧,见她走进屋里,又一脸释然。

晚些时候,这天夜里,有消息传进宗室诸宅:奇台皇帝在悲伤与羞愧之中,退位了。

他把皇位传给了儿子知祖,希望阿尔泰人能将他的逊位视作一种姿态,表示自己为之前与之交涉时的傲慢感到追悔不已。

萧萧木落不回还。

林珊心想。

又晚些时候,月亮西垂,阳台上传来一声脚步声,门朝外打开,风吹树叶的声音传进屋里,任待燕来了。

林珊从床上坐起身来,心怦怦直跳。

她怎么居然猜到会是他?这是怎么回事? “恐怕这都快成习惯了。

”任待燕说着,轻轻把门关上,却在门口停下脚步。

“能来太好了。

”林珊说,“听说了没?皇帝逊位了。

” 任待燕点点头。

“抱着我。

”她说。

“嗯。

”他说。

很多天后,东坡收到了一封信。

他们给了铺兵赏钱,安排他吃饭睡觉。

明早他还要赶往杉橦,给别的官员送信。

这封信的收信人不是诗人,而是诗人的弟弟。

出使阿尔泰回来以后,卢超的流放生涯就结束了。

尽管他婉拒了朝廷对他的委派,但还是得到了一大笔赏钱,并且在朝中又有朋友了。

他现在可以和他交往了。

这封信先是告诉卢超,以后书信往来将益发困难,甚至通信中断,写信人为此深表歉意。

阿尔泰人应该很快就会过来,汉金将会遭到围攻。

接下来的局势会如何发展,谁也说不清楚。

无数百姓已经逃离京师,在村野之间逡巡,想要找一片安身之所。

新安已经沦陷。

战报内容相当血腥。

延陵还在坚持。

然后这封信说起了新旧官家。

老皇帝已经退位,新登基的是他的儿子。

卢超去找哥哥。

卢琛在书房里,炉火烧得正旺。

他从桌前抬起头来,看见弟弟的表情。

读过信,卢琛哭了起来。

卢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这样。

他望向窗外,窗外有树——有些已经掉光了树叶,有些四季常青,有大门和院墙。

有太阳,有云彩。

太阳一如往常,云彩一如往日。

之后,兄弟俩把妻子、儿女和下人都叫过来,告诉他们刚刚收到的消息。

卢马自从北上归来,已经变了许多,更加自信,也学会思考更多问题。

他问:“父亲,叔叔,时局如此,究竟该怪谁?” 兄弟俩对望一眼,他的父亲——尽管泪水已经干了,心情却仍未平复——答道:“要追溯起来,就太久远啦。

还是怪天意吧。

” “不该怪太宰吗?”卢马问。

众人一阵沉默。

“也许吧。

”父亲说,声音依旧平静。

“不该怪官家?” 后母和几位堂兄弟吓得一阵低语。

“也许吧。

”叔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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