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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月,皎洁,不团圆待几时圆。
” 字字如刻,印在心上,道尽这些日子的彷徨。
她到底在畏惧什么?心中怅然思念的良人,又是谁?放一个在心上,就容不下另一个?姽婳凝望茶碗上的词句,默然寻思。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外轻叩,唤着她的名字。
璇玑红了脸,瑟缩地站立在门外,素腰袅娜如柳。
姽婳看了心疼,忙拉她进屋,“这些日子忙得糊涂,竟忘了你。
千姿放你回来了?” “姽婳姐姐,我……我有话想问问你。
” 两女倚了熏笼坐下,姽婳递上一杯香茗,璇玑喝了几口,捧在手中,略略缓了口气。
“姐姐,你有心上人么?”她开门见山,径直问道。
姽婳愕然,半晌不说话,双腮香红。
璇玑不待她回答,兀自出神地道:“我自小性子野,骑马射箭,当自己是男孩,也爱穿男装。
可我心里,到底还是在等一个人,可以和他携手,走遍天涯。
” “你等到了么?”姽婳柔声问道。
“我想,我等到了。
千姿是英雄,我仰慕他,他举手投足就像神明,让人膜拜。
”璇玑眨着眼,娇红的胭脂映在脸上,眼波中一片烟霞之色,道,“见到他,我就很欢喜,陪着他去哪里都是好的,永远不会闷烦。
” 姽婳心中一沉。
“可是英雄神明,毕竟遥远。
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我也想驰骋北荒的大好河山,享受君临天下的豪情,但他身边已经有了人。
” 姽婳霍然抬头,仿佛听见了回声,在心头激荡。
璇玑想起那一吻的心跳,想起他狂肆的眼神,始终难以忘怀。
唯有清醒下来时,想到要与数不尽的后宫妃嫔一同仰望这个人,她就有了退却之意。
她生于王族,看过太多身不由己的婚姻,太多后妃自怨自艾地困在金丝笼中,苦苦地等着临幸。
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他那般出色,若他强要我留下,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拒绝。
”璇玑的眼神熠熠闪亮,像是在叙述一晌贪欢的梦,“我晓得,他心头最惦念的那个,不是我。
因此,他没有开口,我也没有停留,这三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在想,我走了,他心里反会有我一点点位置。
” 璇玑吐吐舌头,像是松了一口气,“我等的那个人,不是他,他也不缺我一个。
” 姽婳一怔,“你是说,于夏和苍尧的联姻,就此作废?” “是,千姿是个好人,他没有为难我,以他的傲气,我没对他一见倾心,他自然会放我走。
姐姐,我思来想去,丹心虽不如他那般姿容无双——唉,再俊俏的人到了他面前,也只有自惭的份。
”璇玑扑哧一笑,就连她自己,也不敢夸口容仪能媲美千姿,“我与丹心彼此交心的那刻,很是快活,我不知他是不是我想要找的那个人,我想试一试,不要就这样匆匆嫁了,我不想到老了后悔。
” 姽婳想起丹心温和的笑容,少年有怎样的福气,与璇玑就这样相识了。
“我想,他或许还在等着我。
就算他放弃了,我宁可一个人,也不想去苍尧。
千姿那种神明,远远遥望就好,太近了,反而不真实。
再说,看着他和他的王后卿卿我我,怕也不怎么有趣。
” 她眼睛里满是憧憬,孩童般纯净,整个人如一块玲珑剔透的琉璃,在暗处也生出光来。
姽婳听着她的讲述,仿佛理清了一团乱麻的心绪,心中安定下来。
“他已入城。
”姽婳说完,忽然知道丹心去了哪里,“他……应该去寻千姿了。
” 她明白了丹心的勇气,正如临别前的傅传红,那目光穿越山高水远,急景流年,仿佛初见。
他对她一见钟情,矢志不渝,而她,又在迟疑什么? 姽婳突然了悟,她畏惧的是,不敢踏出那一步。
暮去朝来,忽忽将老,女儿家芳华转眼即逝,谁不盼着有个好归宿?纵然她技压群芳,也不过是一尾寻炉的香,无法独自斗艳。
一点星火燃蕙香,袅袅烟气,晕晕动情。
炉是香的归宿,成灰化烬,余馨绕梁,她想求得圆满,就要有甘愿焚烧的热忱。
她放不下紫颜,如果此生缘吝一面,就此撒手,未免始终悬系在心,情怀恹恹。
能再相见一回,此后天涯相隔,也是无怨。
她这样想着,紫颜因而成了逃避变迁的借口。
当年在沉香谷,与紫颜、侧侧相守的那些时日,她已然看清,那对璧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如今的她,该踏出新的一步。
璇玑听到丹心的消息,欢呼一声,跃然而起,像一头蹦跳的小鹿。
“我去寻他!呀,他会和千姿说什么?”她绯红的面容上,关切的神色呼之欲出。
“只有玉翎王赐婚,你才能安返于夏。
”姽婳微笑说道,想到照浪届时的脸色,想必会很精彩,微微有些难言的愉快。
“对!不然不好向伯父交差,只是千姿……”璇玑想到他傲然的气度,王者的尊严会允许他把和亲的女子,拱手推给他人?她不由沉静下来,有点欺人太甚的心虚,失却了与丹心共同面对千姿怒火的决心。
姽婳悄然焚起一道香品,让她收拢渐散的信心。
璇玑焦急地在屋内逡巡,青丝如墨色波浪轻轻飞扬,那支累丝嵌宝金凤簪上,淡紫色的珍珠如流星,毅然刺破虚空,朝无边的黑暗下坠而去。
她的身影没在烛火照不到的暗影处,一阵香气幽然飘来,包裹起她的犹豫不安。
璇玑慢慢镇定下来,像是一只蚌终于打开了紧闭的壳,有了决绝的胆色。
“我不能让他独自面对千姿,这是我的人生,我的归宿,我再不想让别人做主。
” 她走入夜色中,与来时的迷惘不同,此时的脚步,轻盈却执著。
姽婳目送她离开,却见月下不远处,墟葬一身翠羽轻裘,如孤鸿伫立,静静看着她。
她忙笑迎他进屋,自从在萨杉遇上墟葬,周遭友朋渐多,入北荒后那种茕茕无依的感觉消失了。
这回多亏他与娥眉援手,比起往日交情,又亲近了两分。
墟葬落在后面,悄然把门开了一条缝隙,寒光透进来,似把屋内的空寂散去了些。
“你的劫难应在这几日化解,我过来看看。
”他嗅出了百里香的气息,在极西之地,它意味着勇气。
“是,我已知因果,想是快好了。
”姽婳语气轻快,与先前判若两人。
墟葬微微一怔,细看她明眸皓齿,灿灿如星,道:“你想明白了?” “这些天吃茶吃腻了。
”姽婳朱唇轻抿,浅笑着从白釉莲花温碗中取出注子,替他斟了一杯,“正好在温酒,你喝点酒暖暖。
” 墟葬捧了酒杯在手,凝神看着她,万千思绪,在这一瞥中尽情显露。
这是怎样一个女子呢?兰心慧质不足以描其骨,绝色天香不足以形其容,她就是千百道妖娆香料,焚之以火,化作一缕馨香,飘然而去。
姽婳心下大奇,怔怔盯了他看,心头一震,几乎落下泪来。
这一年辗转南北,一颗心始终系念着此人,如今想不到,竟忽然到了眼前。
是他,是他,是他。
阴晴圆缺,心上不圆满的那一角,终于堪堪补就。
“你……你终于是好了。
”她长长一叹,千言万语在这叹息中,煎熬摔打。
再看他时,哀怨的眼神即刻变作嗔怪,柳眉一竖,冷哼了道:“紫颜,别用你的障眼法蒙人,墟葬才不会这样看我。
” 对面那人露齿一笑,眉端百媚,星眼波聚,若说容貌只得七分风流,这一笑,更添了五分神采,英姿丰仪令人侧目。
姽婳呆了一呆,“果然是你。
” 紫颜知她心细如发,苦笑着赔罪道:“本想扮做你师父,但身形不像,我也久不做女装,便作罢了。
想到你既无法闻香,辨不出我和墟葬的气息,混一混也是容易。
唉,果然我的手艺生疏了。
” “你不是和侧侧寻那异蚕去了?” “我走到半途,听说千姿在此,心生感应,就先赶过来。
还好不算太晚,赶上和皎镜一起入城。
” 姽婳想起皎镜的话,恨恨地道:“这个家伙,又来消遣我……” “我特意躲着不见,原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居然病了。
皎镜顺水推舟,让我来给你医病。
”紫颜咳咳数声,不去看她眼角眉间的愁思,半晌才道,“他说,你是心病。
” 姽婳扑哧一笑,心中无限感慨,想不到与他再见,竟无悲无喜,落了这么个惊奇场面。
这一想,纠结多时的心松脱下来,乱绪悠悠,一时只是说道:“夙夜那个妖怪,偏胡说什么你我缘尽,害我终日不安……” 紫颜牵起她的手。
垂鬟浅黛,容色如旧,这些年她一颦一笑,彼此见微知著,心意相通,早就无需多言。
“我过去那张面皮太晦气,不知丢哪里去了,再不相见一说,自然极对。
你呢,也与从前不同。
”他指指她的鼻子,笑得狡猾,“你近来既然运气不佳,不如让我稍事修容,画眉理鬓如何?如此一来,越发变幻新生,把你我间的劫厄耗去。
” “好,好。
”隔了墟葬的脸,她依旧看清他的眼神,有着一往直前的孩子气。
即便撞了南山,也不会回头,他想要的,就会披荆斩棘去获取,哪怕鲜血淋漓,跌倒了再爬起。
孩子是不怕痛的,再疼,哭完就忘了,他眼中灼热的明光亦盯着远处,仿佛伸一伸手,就可摘星。
那年的她,就是看见这样一双眼,从此知道自己,可以飞得更高远。
望向鸾镜中,这些日子素面朝天,落了清霜消瘦的一张脸。
不知哪里有声音传来,放下,放下。
是了,她阖上眼帘,把过往烦愁放下,且看容颜变幻,偷取新生。
“你心中的结,到底是什么?”紫颜从袖中摸出一柄小刀,细细地修着她的眉,温柔笑问。
他依稀猜出原委,却想听她亲口说出。
他知道她病在何处,正如她清晰他的病。
她为他调制香药多年,如今,他只想做一味药引,开解她的心。
“传红向我求亲了。
”有些话,对有些人说来,全无障碍。
姽婳脱口而出,想到闺中画眉的佳话,不由粉面娇红。
傅传红若是目睹,定嫌紫颜抢了他的美差,失却国手描眉之乐。
紫颜凝视镜中的她,玉姿清婉,稍作修饰即有艳冶国色。
姽婳就如沉香,熏烧时,一缕芳香滋味直入心窍,勾人魂魄。
这般的天赋丽色,有傅传红那样沉敛明净的男子相伴,或许就如沉香遇上旃檀,被引出最芬芳的气息,锦上添花,相得益彰。
“你便为此烦恼?传红等了你很多年,会是个好夫君。
”紫颜缓缓梳拢她的青丝,慢慢滑过手边的,是流年。
“我知道,这一年我与他一起游历,也很快活。
”她低下眉去。
“姽婳,这些年,谢谢你。
”他的声音凌空而来,仿佛很远。
她鼻尖发酸,忍住了没有抬头。
“我会在北荒多待一些时日,侧侧要在此地建绣院,不如,你在这里开几间蘼香铺?” “……好。
”姽婳扬起脸,敛却等闲愁绪,只把心放开。
人生匆匆一瞬,若是愁眉以对,反而漫长无际。
浅蛾轻鬓,明波如诉,她顾盼间多了灵动的色彩,翩然流光洋溢周身。
他仿佛听见了清管玉弦之声,是了,他亦不信缘分会尽。
当年相见,便有一条丝迢迢萦系,绵绵若存,斩不断,挣不脱,扯不去。
若侧侧是空谷幽兰,疾风劲草,姽婳则是锦园紫薇,露华春晓。
侧侧情深,姽婳义重,都是他最重要的人。
“你且安心,你劫难已去,这几日就会大好。
”紫颜忽地一笑,若有所思看向门外。
姽婳初初理清了思绪,兀自沉想间,从镜中瞥见他的神情,也抬头看去。
院中树影婆娑,月华映在一个薄薄的身影上,如莹白的莲花,在郁蓝的夜空下暗暗发光。
因这一瞥,姽婳的心头,扬起了炽烈的火焰,她的身子微微摇晃,又是欢喜,又是意外,疾步起身奔了出去。
门外,月华粼粼闪亮,照见傅传红沉宏气度,宛如温玉。
“你来了……”她停住脚步,嗓音难得沙哑莫辨,很多话堵在喉间,轻轻地笑了笑,朝他挥手,“你……你几时到了萨杉?” “刚到,紫颜与你太久不见,我等他……” 姽婳翠黛轻颦,回首瞪了紫颜,“你、你知道他来了?你们一起到的?”傅传红忙道:“是我让他不要说。
”姽婳想到皎镜,一阵气苦,恨声道:“莫非又是怪神医的主意?他与我有仇,我饶不了他——我要去师父面前告状。
” 傅传红慌忙摇手,拉了她好生劝慰,姽婳只是不依,要皎镜亲自来赔罪。
这一晚她耗尽心力调弄香阵,又听了璇玑一番话,心情起起落落,好容易收拾心绪,与紫颜相见,再度心神摇簇,不料傅传红也来凑热闹,真真要爱断情伤。
紫颜自言自语道:“好像没我的事了……唔。
”他拍了拍手,溜之大吉。
姽婳在后面叫唤,他只当耳旁风,倏地逃得飞快。
傅传红看他遁走,松了口气,柔声唤道:“婳儿——”他喜欢这样叫她,他的婳如他自小爱恋的画,成为生命中的不可割舍。
姽婳转身,玉面清寒。
“那瓶百花香,还在么?”傅传红的声音微微颤抖,临行前,他把那些香气抹在她襟袖上。
他不懂炼香,却有颗持久的恒心,多年来集了上百种花香,最终凝成一瓶。
姽婳从怀里摸出那个小瓷瓶,醍醐仙露一般,是他累积的心血。
她依稀想起,是他在她身上,点染了百花香气,情深如花海,自那天之后,她暂时失却了感知的力量。
如今花香再临,是否能铺就一条锦绣长途,牵引她的芳心,寻到归宿? “他要你留在北荒,你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傅传红叹息,凝视她纤纤玉手,余下那句话在唇边打转,不忍说出口。
“你吃醋了?” “从见你第一眼起,我就一直在吃醋,你不知道?”傅传红柔声说道,目光中满含苦意,“你与他相识在前,与他携手赴会,后来又三年同游,我多想,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是我!可是我被拘在宫中随时待诏,在京城看你们咫尺相隔,难得能见你一面。
你知道么,我画的那些仕女图,都有你的影子。
” 千里音尘,多少痴情未诉。
“呆子,我以为你从来都不介意……”姽婳咬唇,想他多少年心意不改,不知说什么好。
傅传红笑了笑,“紫颜那般人物,谁也生不出怨怼的心思,我只是羡慕他好运。
即使他身染重疾,能得你一手调治,昼夜照料,我恨不得以身代之……” “呆子,你这是何苦……”她莹莹有泪,欷嘘地望了他。
“最终你答应我一同远游,是在他撒手之后,我的心实在悲喜难辨,又不想错失良机。
这一年来得你相伴,我所得甚多,心满意足。
好在他终究无事,我终可堂堂正正向你求亲,要你心甘情愿。
”他顿了一顿,忽地用尽力气似的,哑然说道,“你要再随他而去,也不必内疚,我不会怪你。
” “你放弃了?” 他尘面如霜,涩声说道:“不,你那么好,值得有人一心一意,只守着你一个人。
”他的语气忽然坚定,敲金震玉似的,朗声道,“你说我呆也好,说我傻也罢,大不了,我等你一辈子!” 她心中垒就的高墙突然塌了,那些藩篱荆棘,挡不住他如许深情。
半空中,突然有朦胧的香气降临,如花梢初绽的蕊,一丝稍纵即逝的轻香,来了就去。
但她毕竟是闻到了,心香动人,他茕立的瘦影中,蕴着幽独清冷的气息。
他就这样远远地注目她多年,始终不改。
姽婳想,她记得他每一道气味。
他指尖的松烟墨味道,有轻柔的松香烟炭之气,混合了冰凉的珍珠、丁香、麝香与干漆,还有石青和藤黄,朱砂与泥金的颜料芳香。
他腕间的迷迭香串,她多年前相赠后,他一直爱若珍宝地戴着,镯子朽坏了,就向她讨一只新的,不伦不类继续套在腕上。
他熏衣用的御衣香,是她配的方子,他所有衣物一律熏染多时,好让她调制的芬芳,每时每刻与他相伴。
还有他周身清冽的男儿气息,贴近时,肌肤中蕴藉的暖烈会如香炭中的微火,有烫手的炙热。
那丝若有若无的清香,如草木雨后的清润明朗,令她迷醉。
她知道自己终于解开了心结,鼻疾不治而愈。
纤手缠绕起他的指尖,冰凉如石子,翻手握在掌心。
他迟疑地望了她。
“呆子,你等了我那么多年,我怎么忍心,让你等一辈子?”她低低说了一句,娇羞无限。
傅传红一愣,耳热心跳,忽如春风拂面,紧紧拥住了她。
他倾尽情意,无怨无悔,像是他对丹青的热情,从初遇时就不曾变过。
她打开集满花香的瓷瓶,层层叠叠,密密匝匝的香气流泻而出。
浓烈的香气簇拥着两人,如命运的丝线牢牢绑定了缘分。
明月波光流转,清辉粼粼而下,照耀这世间心中有情之人。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嘉禧十年小寒日,玉翎王于安迦萨杉城行香会,后两日,王驾返苍尧,同行者易容师紫颜,织绣师侧侧,制香师姽婳、蒹葭,画师傅传红,堪舆师墟葬,医师皎镜,炼器师丹心、丹眉,名满一时的奇业十师大半随行,天下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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