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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5/5)

披散着头发、浑身被雨水淋湿、打着寒战回到营地的时候,尼都萨满就会唱起歌来。

尼都萨满一唱歌,小达西就会钻进玛利亚的怀中哇哇大哭,那歌声实在太哀愁了。

日本人来了。

他们来的那一年,我们乌力楞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个是娜杰什卡带着吉兰特和娜拉逃回了额尔古纳河左岸,把孤单的伊万推进了深渊;还有就是我嫁了一个男人,我的媒人是饥饿。

正午 火塘里的火一旦暗淡了,木炭的脸就不是红的了,而是灰的了。

我看见有两块木炭直立着身子,好像闷着一肚子的故事,等着我猜什么。

按照我们的习俗,如果在早晨时看见这样的木炭,说明今天要有人来,要赶紧冲它弯一下腰,打个招呼,不然就是怠慢了客人;如果是晚上看见直立的木炭,就要把它打倒,因为它预示着鬼要来了。

现在既不是清晨也不是夜晚,要来的是人还是鬼 正午了,雨还在下。

安草儿走了进来。

安草儿不是鬼,但也不像人,我总觉得最后能和我留在一起的一定是神灵。

安草儿走进希楞柱的时候,木炭倒下了,看来它真的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死的。

安草儿把一个桦皮篓放在我面前,那里面装着几样东西,是他打扫营地的时候捡到的:一只狍皮袜子,一个铁皮小酒壶,一方花手帕,一串鹿骨项链和几只白色的鹿铃。

不用说,这是达吉亚娜他们早晨搬迁时遗落的。

以往我们搬迁,总要把挖火塘和搭建希楞柱时戳出的坑用土填平,再把垃圾清理在一起深埋,让这样的地方不会因我们的住过而长出疤痕、散发出垃圾的臭气。

这次他们离去,虽然提前几天就开始清点东西了,但清晨出发时刻到来的时候,他们还是显得有些慌乱。

从他们遗落下来的东西来看,不仅人是慌乱的,驯鹿也是慌乱的,它们在互相挤蹭的时候,把铃铛都落在营地了。

不过它们落得也是有道理的,帕日格对我说了,驯鹿要被圈进铁丝围栏的鹿圈,它们再也不能在熟悉的山间游走,那么鹿铃对它们来说又有什么用呢那些戴着铃铛去的驯鹿,其实等于在脖颈下吊着个哑巴。

那只狍皮袜子一看就是玛克辛姆的,它是那么的大,只有玛克辛姆的大脚才能穿得。

铁皮小酒壶是拉吉米的,清晨时我还见他对着它的嘴儿喝酒,他边喝边“呜噜噜”地叫,好像很快乐,又好像很难过,让我想起老达西的叫声。

拉吉米丢了酒壶,到了布苏还不得急啊拉吉米一急,西班可要遭殃了,他会拿西班出气的。

不是没来由地骂他,就是往他身上扔石子,说要把西班砸死。

布苏是个城镇,兴许不那么好捡石子,这样拉吉米就不能打西班了,只能骂。

骂又不伤皮肉,西班就不会那么受罪了。

那块花手帕,是帕日格的,他最喜欢鼓捣女孩子用的小玩意,我就见他曾把这块手帕包在头上,脑袋一顿一顿的,“嗨嗨”大叫着跳舞,就像啄木鸟在“笃笃”地啄树。

帕日格从小就喜欢跳舞,他原来跳的舞很好看,腰和脖子晃得不那么厉害,可他在城里晃荡了一年回到山里后,他的舞就没法看了,他的腰乱扭着,脖子前后左右乱转,让我觉得他的脖子只剩下了一根筋。

我最受不了他跳舞的时候故意哑着嗓子“嗨嗨”地叫,他明明有清脆、透亮的嗓子,可偏要把它弄哑了。

那串鹿骨项链是柳莎的,她已经戴了好几十年了,是我的大儿子维克特亲手打磨,为她穿成的项链。

维克特在的时候,柳莎天天戴着它;维克特死了以后,她只有到了月圆的日子才戴它,她戴着它是去月亮下哭泣。

早晨离开的时候,我还见柳莎手里攥着这串项链,她一定是怕放在别处不安全,才亲手拿着的。

想必搬迁时有几只驯鹿不肯上卡车,大家手忙脚乱地四处抓驯鹿,柳莎也跟着帮忙,就把项链给弄丢了。

看来最不想丢的东西,最容易撒手离去。

安草儿往火塘里添了几块木柴,那是用风倒木劈出的柴火。

我们从来不砍伐鲜树作为烧柴,森林中有许多可烧的东西,比如自然脱落的干枯的树枝,被雷电击中的失去了生命力的树木,以及那些被狂风击倒的树。

我们不像后来进驻山林的那些汉族人,他们爱砍伐那些活得好好的树,把它们劈成小块的木柴,垛满了房前屋后,看了让人心疼。

我还记得很多年前瓦罗加第一次路过一个汉族人的村落,看到家家户户门前摞满的木柴,他回来忧心地对我说,他们不光是把树伐了往外运,他们天天还烧活着的树,这林子早晚有一天要被他们砍光、烧光,到时我们和驯鹿怎么活呢瓦罗加是我的第二个男人,是我们这个民族最后一个酋长,他看事情是有远见的。

那天达吉亚娜召集乌力楞的人,让大家对下山做出表决时,我想起了瓦罗加的话。

当我把桦树皮投向的不是妮浩留下来的神鼓,而是火塘的时候,我看见了瓦罗加的笑容。

他的笑容在火光中。

安草儿给我的茶缸续上水,然后对我说:阿帖,中午吃肉。

我点了点头。

自从帕日格让安草儿像汉族人一样管我叫“奶奶”而不是“阿帖”的时候起,安草儿见了我就什么也不叫了。

现在他大约想到那些叫我“额尼”“姑姑”和“波日根”的人都走了,而且没谁让他叫我“奶奶”了,他就可以叫我阿帖了。

如果说我是一棵历经了风雨却仍然没有倒下的老树的话,我膝下的儿孙们,就是树上的那些枝桠。

不管我多么老了,那些枝桠却依然茂盛。

安草儿是这些枝桠中我最爱的一枝。

安草儿说话总是格外简洁。

他告诉我中午吃肉后,就去拿肉了。

那是昨天吃剩的半只山鸡。

下山的人们知道要彻底离开这里了,他们想在走之前跟我们好好团聚一次。

那几天,玛克辛姆、索长林和西班天天出去打猎,可是他们总是空手而回。

这些年山上的动物跟林木一样,越来越稀少了。

幸好昨天西班打到了两只山鸡,索长林又在河汊用“亮子”挡了几条鱼回来,昨晚营地的篝火中才会飘出香气。

玛克辛姆对我说,他们有天寻找猎物时看到了两只灰鹤,它们低低地飞在林间洼地上,当玛克辛姆要朝它们开枪的时候,被西班阻止了。

西班说他们就要下山了,得把这些灰鹤留给我和安草儿,不然我们眼中看不到最美的飞禽,眼睛会难受的。

只有我的西班才会说出这样心疼人的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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