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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龙战 七、海皇(5/5)

无辜,仿佛一只落入猎人网中的白鸟。

“啊。

”迟疑了片刻,哑女晶晶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她挪动双膝到了他身侧,一粒一粒地,将手里剥出来的菰米喂到他嘴里,然后折了一片泽兰的叶子,卷了一个杯子,去河边盛回水,用叶尖将水一滴滴引入他干裂的嘴角。

“碧……碧。

”那个人在昏迷中喃喃醒来,吃力地睁开眼睛。

头顶是斑驳的青色,一点一点,洒下金色的阳光,投射在他苍白的脸上;耳边,有着淙淙不断的连续水流声音—— 这…这是哪里呢? 凌晨时分,征天军团变天部和玄天部,全军覆没于九嶷郡苍梧之渊上空。

他没有当一名逃兵。

在孤注一掷刺中巨龙后,他的风隼在狂怒的烈焰里四分五裂。

他被抛下了万丈高空,向着九嶷大地坠落,最后在轰然的巨响中失去知觉。

原来……自己还活着么? “嘻。

”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欢喜的稚嫩笑声。

他努力转过头,尚自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

那个孩子正对着他笑,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欢喜——不是鲛人,也不是空桑遗民。

这、这是……九嶷的百姓么? 他忽然间感到庆幸——如果不是被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发现的话,作为这场灾难的制造者,他会被那些九嶷百姓在愤怒中撕成碎片吧?这样想着,他不由对着这个孩子伸出手去,嘶哑:“你……叫什么名字?” “咦?”晶晶歪着头,显然听得懂他的话,却不能回答,只是咿咿喔喔地比划着。

看他还是不懂,就急了,低下头在河岸的软泥里划了两个字,指给他看。

晶晶。

他看清楚了,却微微叹息了一声——是个哑巴孩子么? “晶晶,带我回你的家,但不要让别人知道,好么?”他叮嘱这个孩子,同时吃力地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这里有钱——麻烦你替我去买一些药——我得尽快离开这里。

” 金铢从锦囊里叮当坠地,那是足以让九嶷一般百姓劳作一年的收入。

然而晶晶却是一动也不动,她转头看着远处依然烈火升腾的村庄废墟,眼里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水。

“家……”她喃喃发出一个单音节,哭了。

家里人都死了?那一瞬间,飞廉的心里陡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让身经百战的军人低下了头,不敢直视。

那样的眼神……孩子的眼神。

他是军人,是门阀子弟,是十巫门下新一代年轻人里的佼佼者,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帝国的居上位者——然而,他却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们完全不同。

他不喜欢杀戮,不喜欢征服,他不明白为什么战争和杀戮会是必需的,为什么所有的种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处。

云焕曾经说过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耽于理想化的臆想,却缺乏对现实的行动力——他不得不承认同僚那句尖刻的评价是正确的。

是的,他是个软弱的人……连所爱的女子,都没有公开出来的勇气——因为碧只是叶城海国馆里的一名鲛人歌姬,被所有族人歧视的卑贱奴隶。

他花了巨款替碧赎身,让她秘密地住在了帝都的外宅里。

然而作为巫朗一族的第一继承人,门阀的贵公子,他依然不得不结一门门当户对的婚姻。

无能为力……他一直反感着现实里的一切,却缺乏云焕那种彻底反抗的勇气。

他这种懦弱的人,将遵循着这种铁一样的秩序逐步长大,享受着荣华富贵,直至逐渐老去,死亡——然而他的心,却会在漫长的一生里一直受着折磨,不能安宁。

是的,不能安宁。

特别是每次看到孩子的眼神之时。

他将毕生无法忘记第一次从军,出发去平定砂之国一个小的部落叛乱的情形——那里的牧民不肯听从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点,坚持着自古以来游牧的生活方式,认为在马背上生长和死去,是天神赋予他们的骄傲,宁死也不能放弃。

为了杀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断然下令将这个不服从的小部落彻底灭绝。

仅仅为了这种事,就要杀人?牧民愿意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日子,又有什么不对? 作为一个新战士,他在内心激烈地反抗着,不情不愿地和云焕一起跟随齐灵将军出征。

双方的力量是悬殊的,不过十数天,征天军团就全数歼灭了反抗者。

作为新战士的他,被那一场惨烈的血战深深的震惊:砂之国的最后十多名战士在被追杀到穷途末路时,齐齐驰马来到空寂之山脚下,对着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

那些桀骜的西荒战士爆发出了一阵惊动天地的哭泣,对着神山举起双手,狂呼着他听不懂的话,任凭追赶上来的风隼从背后洞穿他们的胸膛。

他们的血,如红棘花一样绽放在荒凉的大漠里。

那种宁死不屈的反抗眼神,让他震撼莫名。

然而让他永生难以忘怀的,却是那个部落里的一个小女孩。

族里的青壮年都战死了,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

齐灵将军对着这些西荒人宣布了帝都的命令,说明他们这些人只要肯放弃游牧生活,杀死骏马,焚毁帐篷,安分地住到帝国建造的定居点里去,就不会受到进一步的处罚。

然而那些老人和妇女却是一样的桀骜不逊,他们漠然听着,然后一口啐在将军脸上,个个眼里有着野狼一样疯狂的亮光。

没的商量了。

齐灵将军愤怒地回过身去,下令将所有叛乱的牧民处死。

帐篷被焚毁,骏马被杀死,牛羊被分给了另一个驯服的部落。

这一支小小的牧民村寨,最终是消失在了历史里——一个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从的牧民。

然而在死亡面前,那些老弱妇孺没有丝毫的失态,只是静默地一个一接个走入挖好的坑里——那静默并不是一种麻木和怯懦,而是包含着无比的勇敢和尊严——没有哭闹,没有呼号,连被老人抱在怀里的孩子都很安静。

他在一边看着,铁青着脸,控制着自己发抖的手。

当云焕在一旁下令将砂土铲入坑里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脚尖,扒住了大坑的边缘,仰头看着头顶上的靴子和军人们漠然的脸——这个孩子的父亲已经在前些时间的交战里死去了,而家人们还骗着她,只说是父亲出了趟门,很快就会回来找她。

她逡巡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了他脸上,她扯住了他的衣袂,怯生生开口:“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浅一点?我怕爹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 “……”所有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的战士都在那一句话后沉默下去,停止了动作。

连云焕都有点出神,一时间忘了催促战士们继续着最后的清洗。

他却在孩子的眼睛里崩溃。

那个瞬间他爆发出了一声低喊,踉跄着跪倒在坑旁,不顾一切地对着那个孩子伸出了手,将她抱了出来。

那些木然站在坑中的牧民也被惊动了,眼睛里再度燃起了亮色,仿佛火焰跳跃。

“云焕,拉开飞廉!”齐灵将军的断喝,“拉开他!他疯了!” 云焕扑了上来,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他,断然地采用了格斗里的手法,将激烈反抗的同僚从坑边拖走。

他手里的那个孩子被夺走,扔回到了坑中。

在那些牧民开始反抗之前,泥沙如洪水般倾泻而下,淹没了那双眼睛。

他疯了一样地挣扎,一个回肘,用力撞在云焕的肋上。

然而云焕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击打,却不放开他,只是毫不犹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后松手,让他瘫倒在活埋坑前。

泥土倾泻而下,将上百的牧民活生生埋葬。

随即,无数的战马赶拢来,在镇野军团的指挥下,呼啸着在这个刚刚埋葬了数百人的大坑上来回驰骋。

铁蹄踩踏之下,一切都归于无形了。

他在同僚面前失态,为了一个贱民的孩子恸哭。

如此的软弱。

他永远作不到如云焕那样无动于衷——所以,虽然出身比云焕显赫,但在军团中的晋升速度却落后于同僚,也是应该的吧。

那之后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执行这种任务,是他自己刻意地逃避,也是叔父对他的照顾。

都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那双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该在深深的沙子里腐烂,化成了土吧? 然而,为什么他的心里,却一直难以忘记呢? 多年之后,在苍梧之渊上空,全军覆没。

战争再度张开了吃人的巨口。

仅仅一夜之间,那些多年来亲如兄弟的战士们,全都将年轻的性命留在了这一方天空里。

连巫抵大人都死了……而他,却还活着。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泽兰丛中,他看到了一个有着同样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觉得是多年前那个被活埋的孩子终于被归来的父亲找到了。

她从浅浅的沙土下爬了起来,回到了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别,别哭啊……”他茫然地伸着手,想去擦这个小孩子脸上的泪水,然而负伤的手却衰弱无力,“对不起,对不起。

我……带你回帝都吧。

” 他喃喃说着,感觉神智又开始模糊了。

晶晶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了。

然而,垂死军人眼睛里的某种神色感动了这个孩子。

她哑然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决然地拿起金铢往村里跑去。

很多年后,后世在议论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都说飞廉是幸运的。

因为以当时九嶷民怨沸腾的情况来看,如果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拣到了少将,这个沧流帝国的军人必然会被当地暴民们群起杀害,而云荒将来的历史,也将因此而改变;然而,没有人想到,其实那个哑女也是幸运的。

她的生命原本平凡,却因为那一刻的选择,而和历史上诸多传奇人物的命运轨道有了交错点——不再如她的母亲和弟弟那样,过着平凡庸俗的生活,在田地和水泽里劳作,庸庸碌碌一直到死。

她在一个月后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军人返回了帝都——那个云荒的心脏。

十大门阀为之侧目:整个军队都覆灭了,飞廉却带回来一个九嶷的哑巴孤女!沧流帝国军令严苛,政局复杂,虽然战死的巫抵作为这一次行动的主帅,承担了最大的责任,然而飞廉少将依然要为这一次的失败而受到严厉处罚。

他被从军中解职,勒令回家思过。

然而被革职的少将反而长长松了一口气,并不在意这种处罚,也没有作出任何的努力去挽回这个局面。

将翅膀上系着的黄金解下,白鸟才可以自由地飞翔;将那些名利的枷锁抛弃,他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生活方式。

眼看他的前途毁于一旦,巫礼一族的未婚妻当即反悔,退掉了联姻。

他却毫不挽留。

巫朗那一派的门阀贵族在竭力培植了飞廉多年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始终不堪重任,他们放弃了努力,转而另立新人,全心全意地去对付那个从西荒返回帝都复命的云焕,力图置其于死地。

飞廉的生活散淡下来。

他居住在别院里,和鲛人歌姬碧朝夕相对,不再和以前军中那一帮朋友来往。

同时,他收养了那个九嶷郡的青族孤女,不顾整个阶层的耻笑,耐心地教导她学习诸多的知识技巧,带她出来见识各方人士。

仿佛从九嶷郡逃生后,他失去了对权势的任何兴趣,渐渐地变得懒散颓靡。

然而没有人知道,正是经过了这一次的死里逃生,那个优柔散淡的贵公子心里,某一种力量终于坚定起来,让他不再一味地对眼前这个铁一样的制度匍匐顺从。

而几年以后,正是这个轻袍缓带、与世无争的贵公子,参与了那场扭转时局的剧变——他实现了昔日的夙愿,成为了改变这个国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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