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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女儿被送到观察室里,他被送到外科病房来了,心连着心的父女被隔开了,在这种息息相关的时候!他不知道这儿离观察室有多远,他想听到女儿的声音,轻轻地叫一声“爸爸”,哪怕是一声呻吟呢,也对他是一点儿安慰,但是,听不到,一点儿也听不到! 他悔恨自己,身为父亲,为什么过去对女儿的病没有一点儿察觉?他埋怨妻子,身为母亲,心应该比男人更细一些,你都想什么呢?把孩子给耽误了!妻子在他床前垂泪,说压根儿就没想到新月会得这种病,也不懂啊!……是的,她不懂,家里的人谁也不懂,这不能光怨她一个人。
“唉,你走吧,别守着我哭!我这儿你们谁都别管,都去给我看着新月去!”他把妻子赶走了,他希望在女儿需要亲人的时候,当妈的一定要守在她身边,让她感到温暖。
现在,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折磨着自己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十八年的岁月在他眼前倒流,他看见女儿又回到了那饱含着苦难也饱含着欢乐的童年。
女儿出生在不幸的年代,但她理解不了那么多的不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欢笑。
稚嫩的童心,金子般的童心,本能地认为世界是美好的,人生是美好的…… 凉风从窗缝中透进来,窗帘轻轻地晃动,月光也轻轻地晃动,他又看见了那个难忘的月夜…… 那一年,他正好“四十而不惑”。
他在月光下徘徊,心中却惶惑不安,心被窗子里面的呻吟紧紧地揪住。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新生命就要诞生了,他心怀忐忑,默默地祝愿母子平安。
终于,他听到了婴儿姣美的啼哭声,他疯狂了! “噢,是个女儿!”他听到接生的人在向他报喜,他陶醉了! “女儿?就叫她‘新月’吧!”他喊道。
那时候,天上的一弯新月正朝着他微笑。
其实,这个名字他早就起好了,他已经有了一个天上的星星,这一个,当然是月亮! 第十八个年头到来了,他的新月突然倒下了! 脚步声,轻轻的脚步声,衣裙摩擦的窸窣声,是谁来了?他睁开眼,在朦胧的月色中,他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穿着白色的衣裙,正向他款款走来……啊,新月!不,他没有喊出声来,这不是他的新月,是查夜的护士! 小护士捏着手电筒,轻盈地在病房里转了一圈,正要悄悄地退出去,“同志……”韩子奇叫住了她。
“三床,什么事儿?”小护士折身向他走过来。
“同志,我想问问你,”韩子奇急切地说,“心脏病是怎么得的?” “心脏病?”小护士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这个幽幽的黑影,“你全身都检查过了,没有心脏病,好好儿地睡吧,都半夜了!”说着,就要走开。
“哎,不是我,”他吃力地叫住她,“我只是想问问……” “你没事儿问这干吗?”小护士觉得这个老头儿骨头伤得不重,神经倒似乎不大正常。
“我……我有一个女儿,也跟你这么大了,可是她……她得了心脏病……”韩子奇望着这个身材娉婷的姑娘,泪水噎住了他的嗓子。
小护士沉默了,她没有走开,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了一颗慈父的心。
“哦,那要看什么情况,”她说,“比方说,遗传的可能有没有?” “没有。
”韩子奇肯定地回答,“我和她妈妈都没有心脏病。
” “嗯。
”小护士思索着说,“父母没有心脏病,子女也可能会有的,如果母亲在妊娠期得了传染病、营养不良或者心情压抑,都有可能使胎儿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 “噢?”韩子奇茫然地答应着,他极力追忆着新月出生之前的情况,和小护士说的可能性相对照,似是而非,若明若暗。
因为在新月出生的那个年代,孕妇“营养不良”、“心情压抑”是很难避免的,但这就一定会造成先天性心脏病吗?“不,不像,”他说,“我女儿在幼儿时期曾经接受过很严格的身体检查,并没有发现心脏有问题,而那家医院是以治疗心血管系统的疾病著称的,不会有这样的疏忽!”对了,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那位老专家用英语对他说:祝贺你,有这样一个又美丽又健康的女儿! “那……也许是后天性的了,”年轻的小护士努力搜寻着所学过的那一点儿基础知识,很难圆满地回答这个老头儿的提问,但她很快就找到了解脱自己的困境的办法,“不见到病人,这不好判断,您最好带您的女儿到医院来……” “来了,她已经来了!急诊!”韩子奇悲哀地叹息。
“哦,那就相信大夫吧,内科的卢大夫是有名的心脏病专家,他们会把您女儿的病治好的,您就别这么瞎着急了,快点儿睡吧,您也是病人哪!” 小护士步履轻盈地走了,韩子奇看着她那俊秀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暗自感叹:为什么偏偏让我的女儿摊上这种病…… 他根本无法入睡,心飞出了病房,去寻找女儿…… 急诊观察室的窗口,还亮着灯光。
电镀金属支架上挂着盐水瓶,一根胶皮管垂下来,中间的玻璃观察管里,药水以比时钟的秒针慢得多的节奏,不慌不忙地掉下一滴,一滴,又一滴…… 胶皮管连着新月的手臂,这只手臂静静地搁在床沿上,五指无力地半张着,苍白,纤弱,一动也不动。
输氧的胶皮管连着她的鼻腔,她的上半身仰靠在半支起的床上,脸侧向一边,面部的青紫已经有所减退了,呼吸也已经均匀,她像是安详地睡着了。
天星坐在妹妹的床前,眼睛紧盯着玻璃观察管里的水滴,那每一次无声的滴落,仿佛都打在他的心上。
他已经这样坐了好几个小时。
天黑以后,他就把妈妈和姑妈都赶走了。
“走吧,你们都回家去,省得在这儿哭哭啼啼地,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尽添乱!这儿留我一个人就成了,你们走吧!”他显得对两位老人很无礼,但也没有人挑剔他,这是什么时候?谁心里都乱。
他那粗鲁的言语里,不仅有烦恼,也有爱,他怕妈妈和姑妈也病倒了,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家里经不起再增加新的打击了。
爸爸倒下了,妹妹倒下了,他知道他这个长子的肩膀上已经压上了多重的分量。
陈淑彦坐在他的身旁。
下班之后,她没有直接回家,却绕道儿到韩家去看看,事先她并不知道韩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只是因为想新月,想问问韩伯母,“五一”节新月回家吗,谁知一进韩家的门,就听到了这可怕的消息,她连家也没回,就匆匆赶来了。
“新月,新月……”她轻轻地喊着挚友的名字,看着她那怕人的脸色,似睡非睡的衰弱神态,两眼就被泪水模糊了。
新月,她天天想念着的新月,充满青春活力的新月,生活得比任何人都幸福的新月,怎么会突然病成了这个样子呢?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抚着新月的手,把脸贴在她的耳旁:“新月,我来了,我是淑彦……” “你别叫她,她好容易睡着了,别叫!”天星俨然是妹妹的守护神,他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妹妹,对陈淑彦下了逐客令,“你瞅瞅她就得了,走吧!” “天星哥,我……我怎么能忍心走呢?”陈淑彦擦着泪说,“你就让我在这儿看着她吧,看着她……” 看起来,要把她赶走是困难的,天也已经晚了。
天星梗着脖子,没说话。
陈淑彦默默地搬过一张凳子,坐在新月的床前。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和天星在一起,大概也是第一次正式面对面地说话。
以往她去找新月,天星总是视而不见似的,没什么话可说。
寒假里,新月曾经悄悄地向她透露了妈妈的意愿,希望她能够和天星……她当时一愣,脸就红了。
奇怪得很,随着她和韩家的交往越来越密切,几乎经常见到天星,但她却从来也没有往这上面想过,只觉得新月的哥哥就等于自己的哥哥罢了。
她沉默了一阵,问新月:“你哥还没有对象吗?”“当然没有,要不,我还问你干吗?”“这是他的意思吗?”“差不多,他听我妈的,我妈就等你一句话。
”她又沉默了,开始认真地把天星当成个“对象”来考虑。
她对天星了解得其实很少,想来想去,觉得这个人除了脾气蔫、不爱说话,倒也是个老实人,没什么不好。
她想起韩伯伯、韩伯母对她的恩情,没齿不能忘;想起和新月的友谊,也算得上是莫逆之交了;想起韩家的幸福、和谐的家庭气氛,不由得爱屋及乌,叹了口气说:“唉,这也许是真主的安排!”后来,新月就把她的口信儿告诉了妈妈,妈妈又告诉了天星,这两个人之间就有了一条无形的、似有似无的红线,她再到韩家去,一见着天星就觉得脸红了,也就更不敢说话了。
……现在,她破天荒地叫了一声“天星哥”,并且大胆地要求留在他身边,这都是为了新月,新月的病使她顾不得一切了! 他们就这样坐着,坐着,谁都不说话,两双眼睛都在盯着新月。
为他们牵了红线的这位小小的“月老”,怀着美好的愿望、单纯的热情,替他们谋划着幸福的未来,她自己却突然跌入了灾难! 输液瓶里的药水缓慢地滴着,陈淑彦和天星腕上的手表指针匆匆地走着,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
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倦意,心里只有新月。
患难使人的思想单纯了,友谊把人的灵魂净化了。
值班护士又来了,默默地察看了新月的脸色,听了心肺,量了血压。
“大夫,她怎么样?”陈淑彦站在旁边,轻轻地、急切地问。
为了能听到一点儿详细的回答,她有意尊称护士为“大夫”,就像她在文物商店,为了谨慎地搞好关系,对哪怕只比她早来三天的年轻人也尊称“师傅”。
“好一些了。
”护士只说了这几个字。
陈淑彦和天星同时舒了一口气,“好一些”就是好消息啊! 护士又给新月打针。
“大夫,这是什么针?”天星问。
“洒利汞。
” “是特效药吗?您可一定要用最好的药啊!” “这就是特效药,是利尿的。
” 两人又舒了一口气,他们虽然都不明白利尿和心脏有什么关系,但听到“特效”二字,就充满了希望。
“大夫,看这样儿,她明天就能好了吧?”天星迫不及待地追问,两眼炯炯有神。
“明天?明天你们得给她办住院手续呢!”护士毫无表情地说。
“啊?还要住院?您不是说她见好了吗?”天星愣愣地问。
“这只能暂时缓解一下她的心力衰竭,病还得住院治疗,全面检查:透视、验血、做心电图、查基础代谢……以后的事儿还多着呢!心脏病哪儿能这么容易好?弄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天星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护士检查完毕,都记在病历上,看看输液瓶里还有小半瓶药水,就走了。
“一辈子的事儿?一辈子的事儿……”天星喃喃地自语,两只大眼睛充满了恐惧。
他本来是一个不知道什么叫恐惧的人。
“天星哥,”陈淑彦扶着新月的床栏,悲戚地擦着眼泪,“新月她怎么会得心脏病啊?” “心啊,”天星痛苦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吊在顶棚上的日光灯,发出悲愤的感叹,“人的心能有多大的地方?能装得下多少苦?她太苦了,太苦了……” 他本能地认为,给妹妹带来心脏病的,一定是——苦! “苦?”陈淑彦疑惑地说,“新月没有受过苦啊!在我们同学里头,没有一个人能像她生活得那么幸福,家庭、学校,物质、精神,别人没有的,她都有了;一个人该得到的,她都得到了……” “不,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天星垂下头,两手抱着他那留着刺猬似的短发的脑袋,“她也不知道!我的苦妹妹,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苦……” 陈淑彦听不明白他这一串莫名其妙的“苦经”到底是什么意思,语无伦次!她心疼地看着天星,显然这个做哥哥的是心疼妹妹疼糊涂了,新月有这样的好哥哥,也值啊! “也许,这是命吧?”她无可奈何地只好这样安慰天星,“新月的命太全了,主才降给了她这样儿的痛苦……” “你说什么?”天星突然抬起了头,愤愤地说,“你还嫌她的命‘太全’?” “我希望她全啊!”陈淑彦的眼睛在灯下闪着泪光,“要是真主能把这个病给我,让我来替新月受苦,我也心甘情愿!”她轻轻地俯下身去,抚着床沿,深情地注视着安睡中的新月,泪珠滴在洁白的床单上! 输液管中的药水,不停地坠落,一滴,一滴…… 新月在安睡。
她不知道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她的知心朋友是怎样为她虔诚地祈祷。
“淑彦……”天星不安地站起来,站在她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
这个要自愿代替妹妹受难的人,使他的心灵震颤了,在他最困难的时刻,这个人分担了压在他肩头的重量。
傍晚,两个年轻的姑娘走出了“博雅”宅那阴沉沉的大门,这是郑晓京和罗秀竹。
她们脸上笼罩着阴云,依原路再赶回燕园。
来时,带着全班师生十六个人的十六个问号;去时,带回韩太太交给她们的一个惊叹号。
楚雁潮正在二十七斋楼前徘徊,显然是在等着她们回来。
“怎么样?”他急切地迎上去,“韩新月的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父亲……” 还没有任何一个学生的家长使他这样焦灼地关切!也许是因为他从韩新月的口中所感知的那位父亲太好了吧?新月千万别失去父亲,千万别遭受那种痛苦!人,不能没有父亲,不能…… 但是,郑晓京和罗秀竹的回答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心脏病?她自己心力衰竭?”楚雁潮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妈妈亲自告诉我们的嘛!”罗秀竹说,擦着满脸的汗。
“你们为什么不到医院去看看她?”楚雁潮觉得这两个学生头脑太简单了,跑了那么远的路,竟然只带回来这么几句话,他需要知道的比这还要多得多! “她妈妈说,”郑晓京气喘吁吁地向老师解释,“韩新月已经送到病房住院了,今天不是探视时间,根本不让进!” “什么时候可以探视?” “每周二、四、六下午,其实明天就可以,”罗秀竹抢着说,“我们真赶得不凑巧,要是明天去就好了!” “噢!”楚雁潮说,“你们已经跑得很辛苦了,快去吃晚饭吧,食堂都快关门了。
今天的晚自习,你们两个要放下一切功课,好好休息,一定要休息!” 楚雁潮默默地走回备斋。
他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下来,打开台灯。
桌上还摆着鲁迅的《铸剑》,没有译完。
他最近太忙了,面临“五一”和“五四”,从学校到西语系到他所负责的那个班,都有许许多多的会要开,他既是英语教师,又是班主任,哪一件事儿几乎都要挂上他,而凡是他参与了的工作,他都本能地认真去做,这就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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