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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玉殇(4/5)

卖了,梁亦清和韩子奇就不再登门。

往日的“博雅”宅,虽然并非真的藏着随侯之珠、和氏之璧,但也确有一些稀世珍品,老先生看得很重,从不示人,现在也都千金散尽,付与明月清风了。

想到“玉魔”老先生,韩子奇的心中就觉得隐隐作痛。

但是,老先生虽然作古了,他那些收藏还在人间啊!玉,有千年的寿命,万年的青春,是不会死的,说不定明日的奇珍斋就有力量搜寻这些流散的珍宝了。

他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要对师傅说。

回到奇珍斋,韩子奇把长衫一脱,就跟师傅报账,把货款和省下的车钱全交了。

“你看你!”梁亦清埋怨他一句,仍然低着头做活儿,“货都交了?蒲老板都说些什么?” “他说以后还多要点儿兔儿爷,”韩子奇站在师傅的身后,拿起一把扇子,轻轻地扇着师傅那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他还问,宝船头节日能不能完?我说:能行。

师傅您看呢?” “我也没打算拖过八月节,”梁亦清笑笑说,“按期交货,两头儿都合适!” “师傅,买咱们宝船的洋人已然来了,恐怕就是来取货的!我刚才在汇远斋瞅见他了……” “蒲老板是专做洋庄生意的,他们那儿洋人来得多了,你认得谁是谁?” “是啊,起先我也没在意,瞅见一个黄胡子、蓝眼睛的洋人出去,蒲老板一直送到门口,两个人叽里咕噜说着洋话……” “你又听不懂人家说的洋话!” “那当然。

我就在里边儿等着,听他们柜上的几个徒弟在小声儿议论,说亨特先生刚才问宝船做得怎么样了,您听这话音儿,说的不就是那个黄胡子吗?” “嗯,也许。

蒲老板跟人家怎么说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汇远斋的买卖,我也不好打听,蒲老板对徒弟管得很严,他们什么事儿都不当着我说,就是背后听了这么一耳朵。

” “没事儿,洋人来得正好,我这儿正等着他取宝船呢!” “师傅,那个亨特先生直接上咱们这儿来取货吗?” “不,咱们交给蒲老板,合同是跟蒲老板签的嘛!蒲老板再交给洋人。

” “为什么蒲老板一直不让那个亨特先生跟咱们见面儿呢?” “那当然,这宗买卖是蒲老板的嘛!”梁亦清看了徒弟一眼,“你今儿是怎么了?老是‘亨特先生’、‘亨特先生’!” “我?”韩子奇笑笑说,“我想知道,咱们这宝船,亨特先生给的是什么价儿!” “那当然就不止两千了,要是都归了咱们,蒲老板图个什么呢?” “他得从里头赚多少?”韩子奇对此感到极大的兴趣。

“那,咱就不管了。

”梁亦清并不关心这个数目,“买卖人,总是将本求利,连担挑儿卖菜的还赚钱呢,赚多赚少,是人家的能耐!” 韩子奇的眼睛却炯炯放光:“依我看,光咱这件宝船,蒲老板就能净赚上万的利!” “你怎么知道?”梁亦清觉得徒弟今天说话有点儿离谱。

“我瞅了瞅他们柜上的买卖,亲眼见有个洋女人买走了我雕的一只玉瓶,花了五百现洋!可是蒲老板从咱们手里进货才花十几块钱!您算算,这翻了几番?” 梁亦清半天没说话,末了,平静地吁了一口气,说:“咱跟人家不能比啊!人家是买卖人,动口不动手;咱是手艺人,动手不动口。

三百六十行,各占一行,谁也甭眼红谁,谁也甭小瞧谁。

做买卖的,兴许一口吃成个胖子,发了大财,腰缠万贯,穿金戴银,要是流年不顺,一阵风兴许就给吹倒了爬不起来,砸了饭碗子,他连个糊口的本事都没有;手艺人呢,凭手艺吃饭,细水长流,甭管遇上什么灾荒年月,咱有两只手,就饿不死!” “师傅,人生在世,不是有口饭吃就得,咱们奇珍斋总得有个长远打算,不能老是这么埋头做活儿,让人家拿咱们的手艺、血汗去赚钱!”韩子奇觉得师傅的想法未免太窝囊了。

“那,你想怎么着?”梁亦清听着徒弟竟有几分教训他的味道,感到不悦。

“我想……想撇开汇远斋,跟洋人直接做买卖!”韩子奇两眼注视着师傅,说出他心中琢磨已久、刚才一路上才理出点儿头绪来的大胆设想。

梁亦清茫然地瞅了瞅徒弟,好似听他在说梦话。

“那哪儿成?蒲老板是咱们的老主顾,咱不能见利忘义,戗人家的行!我们梁家从不干不讲信义的事儿!” “师傅,您可真是个老实人!”韩子奇叹了口气,“蒲老板跟咱们来往,图的是赚钱,有什么信义啊?他要是讲信义,恐怕叮今儿汇远斋还不如奇珍斋的铺面大!听人家说,蒲老板早先什么都没有,从打小鼓、收破烂,一步步创出了字号,把别人的行戗了,他也从没觉着脸红!做买卖,就是认钱不认人,谁的能耐大,谁就独霸一方。

您瞅人家瑞蚨祥,前几天师娘让我去买布,我听那儿的伙计说来着,瑞蚨祥原先也就是在布巷子里卖点儿山东土布,后来瞅准了洋货有利可图,就花八万两银子的本钱办了绸布洋货店,现如今成了‘八大祥’的头一个!人家只要觉着自个儿合适,就干,顾谁的面子了?跟谁讲信义了?” 梁亦清没想到这孩子的心现在变得这么野,信马由缰,倒是什么都敢想!就冷笑着说:“你也想试一试?可是,跟洋人做洋庄买卖,你懂洋文吗?” “洋文有什么?那不也是人说的话吗?蒲老板也不是天生就会说洋话、念洋文的,也是学的嘛!我三年能学会您的手艺,再花三年还怕学不了那点儿洋文?”韩子奇的心就像一只风筝放了出去,线越扯越远了。

“小奇子!”梁亦清突然从水凳儿前站起来,严厉地叫了一声。

“师傅……”韩子奇一惊,从无边的幻想中被拉回来了,惶恐地看着师傅。

三年来,师傅还是第一次这么发火儿,也是第一次喊他这个早已被“韩子奇”取代了的乳名! 梁亦清脸色阴沉,沾着玉屑、抹着汗水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双疲劳过度的眼睛布满血丝:“这是谁啊?我怎么都不认识了!三年的工夫儿,你出落得好能耐!把我的手艺都学到手了,瞅不起你的穷师傅了,奇珍斋搁不下你了?告诉你,你在我这儿还没出师呢!” “师傅,这,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人家说:梁亦清待徒弟就像待儿子!可别的铺子呢?你知道人家的徒弟是怎么个当法儿?起早、贪黑、挨打、受骂,整个儿一个使唤人、听差的、打杂儿的,三年没摸着水凳儿的有的是,手艺都是偷着学的!为什么?手艺行里有句老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可我梁亦清傻呀,没把你当外人,没跟你留这个心眼儿!我没儿子,后辈里没指望,怕的是到我老了,眼也花了,手也不听使唤了,脚也蹬不动水凳儿了,没人给我一碗饭吃,那时候指望谁?指望你!所以才把全副的手艺、家传的绝活儿都传给了你!谁知道,你还没等到出师,就口吐狂言了!” 韩子奇完全没有料到师傅会这么大动肝火地训斥他,他咽下了憋在喉头的话,恭顺地垂下头去,静静地听凭师傅数落,两串热泪顺着脸腮缓缓地流下来。

师傅的话,使他在心中回顾了三个春秋的难忘历程,他感激师傅,没有师傅的收留,他也许至今还是一个流浪儿,也许在追随吐罗耶定巴巴前往远方朝圣的途中,早被不测风云结束了生命。

而如今,他已经在师傅含辛茹苦的栽培下长大成人了。

师傅说的全是实情,三年来,师傅待他的好,已经超过了那两个亲生女儿,因为他是男孩,手艺、饭碗都得指望他。

平心而论,他孝敬师傅,也一点儿不差于儿子,一日为师徒,终生如父子,这一点,他是永远也不会忘了的。

可是,他又在心里暗暗地说:师傅,您对我的好,我知道,何必自个儿再说给我听呢?为了证明您对我好,就把我说成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师傅,这太屈心了,太屈心了! 想到这儿,他感到一股不能忍受的耻辱,像一盆污水没头盖脸地朝他泼来,他要是不言声儿,就算认了,在师傅的眼里,在师娘和两个师妹的眼里,他就真成了一个不肖之徒,以后,他就是一切照旧,人家也会把他另眼相看了!不,他不能认,不能忍!如果他的确犯了什么过错,宁愿挨比这厉害百倍的骂,甚至师傅打他,也毫无怨言,可是,他没错呀! “师傅!”他抬起右手,猛地抹了把眼泪,“我要是有离开您另攀高枝儿的心,还会跟您明说吗?那我就闷着,闷着,等学满出师,跟您拿把手,出了奇珍斋,远走高飞,您又能如何呢?师傅,我不能走哇!自从我进奇珍斋那天起,就没打算再出去,我把奇珍斋当成自个儿的家,把您当成我的亲爹!我巴望着咱们的生意越做越大,字号越来越响,起个大门脸儿,也挂上像汇远斋那么样儿的金字招牌!我不是瞅着人家的买卖眼馋,不是小瞧咱们看家的手艺,是觉得咱手艺人太苦了,太冤了,咱们的手能挣来金山银山,可是挣来的归人家!凭什么他们坐享清福,咱们苦死受罪?受到哪一天算个头儿呢?师傅都奔五十的人了,师娘的身子骨又不硬朗,璧儿眼瞅着大了,要出阁,要陪嫁,玉儿上学也处处用钱,这些,光靠手艺成吗?师傅,您不能不往远处想想啊!” 梁亦清本来已经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心里有些不落忍,又听他这么一说,不觉也垂下泪来,抚着韩子奇的肩膀说:“子奇啊,你的心,师傅全领了!可是,你的心太高了,人世的福分深浅,不是自个儿争的,是为主的祥助的,人不能跟命争!我爹临咽气的时候跟我说:‘创业难,守成也难,奇珍斋就交给你了!’我说:‘爹,您放心,我决不能对不起祖宗!就是穷得要“乜帖”(乞讨),也扛着水凳儿走!’有了这‘口唤’,老人家才闭了眼。

我得好好儿地守着祖宗传下来的这个摊子,不能乱踢打,万一有个闪失,毁了家业,百年之后也无脸见亡人!唉,到了儿归齐,咱不能靠做梦,还得靠手艺,苦熬苦撑往前奔吧,走一步说一步,我能亲眼瞅着璧儿、玉儿都能聘到个有饭吃的回回人家,你呢,也能娶上个媳妇,把奇珍斋传给你,我和你师娘两腿一伸,‘无常’(死)了,也一心归主,无牵无挂了!” 师徒二人,相对流泪,倾诉肺腑之言,各自都被对方所感动,欷歔了半天,由韩子奇挑起的一番论争却不了了之。

其实,谁也没有真正说服谁,谁也无心再说下去。

眼泪这东西,有时能起到极其神奇的作用,能把持有截然不同的观点的人稀里糊涂地拢在一起,把迂腐陈旧的意识变得温暖感人,把生机勃勃的新兴幼芽儿在爱抚之中扼杀! 煤油灯放射出昏黄的光辉,玉儿在灯下做她的功课,姐姐璧儿就着亮儿,飞针走线。

前几天妈让师兄去买了块布,她这会儿正用它来为自己、为妹妹各做一件衣裳。

师兄一个男人家,还真会挑呢,这块布,绿莹莹的底子,撒满了白花儿,就像翠叶儿上托着的玉簪花。

洋布又轻又软,捏在手里,叫人从心眼儿里爱。

璧儿量着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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