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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位一角,垂着头,整个脸几乎都埋入了围巾里。
“小安,我再次向你道歉。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该打你,请你原谅我。
”她没有回答,他伸手过去,拉开她的围巾,扳起她的脸,她左边的面颊仍旧有些红肿,然而让他震惊的是她脸色灰败,眼睛黯淡无光。
“那些男生你认识吗?” 她摇摇头。
“以后我每天来接你放学。
” “没那个必要。
他们也是师大附中的学生,平时被管得很严,刘雅琴给我编的故事让他们很好奇,他们只是想知道会在初二跟男人早恋生孩子的女生是什么样,不会拿我怎么样。
” “我送你回家,和你妈妈谈谈,看能不能安排给你转学。
” 她抬手挥开了他的手:“我说了我哪儿都不去。
” “不要倔强,小安,你这个样子明明已经撑不下去了。
换一所学校,至少不会有人来骚扰你。
” “真可笑。
相比真正折磨我的东西,吹几声口哨、指指点点议论一下算什么?” “小安,你不能把自己困在这件事情里面。
”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拼命想忘记,有时候我觉得我真的忘记了大部分。
”左思安盯着他,冷冷地说,“可是,这件事情就像老鼠一样,你不停驱赶,以为就算打不死它们,至少也把它们赶走了。
但其实它们只是缩到你找不到的角落,不声不响,你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在黑暗中注视着你,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窜出来,从你眼前跑过去。
” 他内心震动,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往回缩着,但他不肯放开:“讲给我听。
至少以后老鼠再出现的时候,你能想到,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 过了良久,左思安轻声说:“我讲不清楚,我每次想起的细节都不一样。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怎么做噩梦了。
昨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着,半夜又被吓醒了,突然记起……那个人叫我的名字,让我上车。
他的声音太清晰了,像是刚刚发生一样。
这一定是幻觉,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他不可能认识我。
” 高翔一惊,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醒悟她说到的“那个人”应该是陈子瑜,一时呼吸停顿了。
“记得起来的、记不起来的,真正发生过的、没有发生的,我已经分不清了。
我只知道我必须接受老鼠的存在,习惯它们一直盯着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跑出来。
” “不,小安,这不是你必须接受的事情,也不是你应该过的生活。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事情已经发生,我没法儿解释他们作恶的原因。
我只能肯定地告诉你,这一切不管是怎么发生的,都不是你的错,你必须放下来好好生活。
” 她精疲力竭,委顿下来,无法维持表面的冷静,也无法回应。
他看着她,充满了怜惜与矛盾,他想,陈子瑜已死,不管这件事是出于他的恶念,还是刘雅琴的安排,抑或两人共同策划,刘雅琴都不可能坦白全部真相,就算他将某只老鼠从黑暗中揪出来拎到她面前,也不可能完全消除她内心的恐惧与耻辱感。
而永远无法还原的真相对于左思安又有什么意义?也许到头来,还是得寄希望于时间弥合她受到的伤害。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对自己隐隐愤怒。
他抬手抚摸她的面颊,再次说:“对不起。
” 她误解了他的意思,涩然说:“没什么,她毕竟是你母亲,你生我的气很是正常。
但是,我不后悔我做的事,我就是想让她也尝尝被亲人离弃的滋味。
所以我是不会向你道歉的,无论有什么后果,我都不在乎了。
请送我回家吧,要不我妈会担心。
” 5_ 离农历春节还有两天,雨雪霏霏,天气阴沉寒冷。
左思安独自在家,听到门铃,按遥控让正在播放的DVD暂停下来,过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高翔。
“我能进去吗?” 她侧身让他进来,关上了门,小声问:“你怎么会来?” “我来看看你,你妈妈说……” “她给你打电话让你过来吗?” 她一下沉下了脸:“我妈真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她明明说过不希望你再来见我,现在大概是觉得我需要安慰,可她又做不到,所以让你过来。
谢谢你,我没事。
我已经接受现实了,父母要离婚就离婚吧,同学知道就知道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安。
”他打断她,皱眉说,“她没给我打电话,是我给她打了电话。
我想看看你,她同意我过来。
” 她呆住,过了一会儿,低下头去,轻声说:“那件事以后,我以为你就算不生我的气,也不会再来看我了。
” 高翔无法告诉她,他这些天处于各种矛盾之中。
父母之间的战火远没有平息不说,同在清岗的外公与父亲之间沟通减少,管理层无所适从,不得不要他来协调,严重影响到工作。
公司诸事不顺,家里更是乱作一团。
在他的坚持下,王玉姣被辞退,新换的保姆必须承受陈子惠愤怒之下更为苛刻的要求,动辄得咎,时时向他诉苦,宝宝突然又得了肺炎,一度十分凶险。
他奔波在医院、公司与家之间,已经精疲力竭,好容易孩子康复过来,他才得以喘一口气。
“你爸爸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她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他要回来?我妈妈告诉你的?” 他点点头。
“他四天前打来电话,说那边下大雪,路不好走,恐怕要耽搁几天。
我猜他未必赶得上在民政局放假前办好离婚手续,我们家还可以过一个算是完整的年。
如果你是想来跟我谈这件事,那就算了,我已经……” 高翔不等她继续说下去,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将她的头按在胸前,她挣扎一下,妥协了,待在那个位置,泪水无声地涌了出来。
她想,他知道关于她的一切,一直如此,就算她能冷漠地对待学校里的流言,冷静地对母亲说你们自己决定要不要离婚,又怎么可能在他面前隐瞒她的伤心与绝望,更重要的是,她确实需要这样一个怀抱。
高翔的下巴挨着她的头发,感受得到她的身体因为努力压制住呜咽声而微微颤抖。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拥住她,直到她逐渐平静下来,才让她坐到沙发上,拿纸巾给她,看她把鼻子揪得红红的,样子十分萎靡。
“父母的事不要多想,我带你出去转转,吃点儿东西。
” “太冷了,我不想出去,你要没什么事,陪我看这部电影吧。
” 他看看电视,定格画面是一艘大船,船上与岸边无数人正在挥手,问:“什么电影?” “还是《泰坦尼克号》。
去年买了碟回来,我放过两次,都是只看了前面的半个小时,想到最后这船会沉没,大部分人都会死掉,就很难过,再也看不下去了。
今天我大概不会更难过了,想看完这部电影。
” 去年春天这部电影热映时,高翔与孙若迪在电影院里不欢而散,也再没看过,他点了点头,陪左思安坐下。
她蜷缩在沙发上,将一床羊毛毯子搭到身上,按遥控器,从头开始放起。
“你爸爸决定继续留在阿里?” “是的,他在电话里说那里需要他,请我理解。
我说,我全都理解了,可以,没关系。
妈妈也跟我谈了,她说她不希望我因此记恨她,我说,没关系,我不会,我已经很感激她对我的照顾了。
” 这当然不是没关系的口气,不过谁又能要求她给出别的回答。
高翔摸摸她的头发:“小安,人长大的标志之一就是发现父母再不是自己的全部世界。
” “可是我并不想要越来越大的世界。
” “这一天早晚会来,你不能太固执了。
”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靠过来,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定定看着他:“有一天你也会放弃我,对不对?” 高翔怔住,她的面孔离他如此之近,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一双黑亮瞳孔的深处,他的呼吸有一个短暂的紊乱,仿佛意外迫近的不仅是她,还有某种陌生气息——危险,却带着难以言表的甜蜜和诱惑。
他定一定神:“你会长大,将来不再像现在这样需要我。
” 她嘴角上挑,笑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听起来长大真好,可以不再需要任何人了。
” “不,小安。
我不是这个意思。
”面对这个过于敏感的少女,他无从解释,只能认真地说,“你认为我为什么明知道你妈妈反对还是要来看你?我很惦记你。
可是你妈妈说的有一点我是同意的。
我是成年人,你还太小,如果我让你养成依赖我的习惯,相当于是在占你的便宜。
” “我有什么便宜好让你占?是一直让你担心,还是一直不断的那些麻烦?”她的笑里带上一点儿自嘲,“你是对的,离我远点儿,对你更好一些。
” 她正准备退回去,他拉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同时将毛毯拖过来盖住她,简单地说:“等你长到足够大,我们再来决定什么距离是合适的。
现在别胡思乱想,好好看电影。
” 客厅内开着电热油汀,散发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暖意,搭在腿上的羊毛毯有繁复的花纹和温暖的质地;被关在门外的是南方城市湿冷的冬天,天空呈现一成不变的铅灰色,灰蒙蒙的光线让时间的流逝接近静止,细碎的雪花一阵阵飘洒,漫无止境,漫无尽头。
电视屏幕上,载有2200余名乘客与船员的豪华邮轮头一次出海,驶向不为他们所知的冰山;简单的行囊内背着全部家当去投奔新大陆的穷人与带着管家、仆人出行的钢铁大王、贵族登上了同一条船,突然的邂逅、著名的船头相拥迎风而立、盛筵华服、纵情歌舞……海面风平浪静,离死亡看似还很遥远,可是左思安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高翔想,处于痛苦之中,看这样一部庞大而著名的悲剧,恐怕不能转移郁结的情绪,倒只会增加悲伤。
他伸手将她搂住,正要说话,她突然转过头低起脸来,他的嘴唇贴到了她的面孔上,温热,湿漉漉的,他的大脑有一个无法确定时间的空白,也许只是短短一瞬而已,随即发现,她的手搂住他的脖子,而他在吻她。
她的身体脆弱而温软,呼吸有着如蜜糖一般的气息,他嗅到了她头发上清淡的栀子花味道,品尝到了泪水的微咸和属于少女的芬芳。
门突然被打开,一身风尘的左学军提着行李箱站在门口。
他一脸惊愕,视线定格在沙发上的两个人身上,猛地扔下箱子,暴怒地叫道:“放开她!”同时冲过来抓起高翔,一拳挥在他脸上。
高翔退后一步才站定,左学军赶上来抓住他的衣领要继续动手。
这时左思安尖声叫:“住手!” 左学军厉声问:“他是不是在……欺负你?” “按你的想法,谁都会来欺负我,我可能引来的就只有欺负,对吗?” 她的眼圈仍旧是红的,可是她的神情与声音都十分平静,仿佛父亲天天回家,而她只是与同学在看电视,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左学军似乎一下呆住,他的视线落到女儿身上。
她穿着杏黄色的高领毛衣,红色的家居棉服,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头,面孔微微扬起,亭亭玉立如一株姿态挺拔的小树,他的眼睛如同受了强光刺激一般,反射出一道亮光,马上闪开。
屋内静默至极,这一瞬间,高翔突然忘记自己所处的困境,深深地同情这个男人。
他自己曾经以几乎相同的方式猛地意识到左思安已经不知不觉长大,这种成长对他都那样具有冲击性,以致险些令他失态,更何况一个逃遁了近两年的父亲。
左学军松开高翔的衣领,声音嘶哑地说:“出去。
” 高翔看看左思安,她几乎不易察觉地轻轻点了一下头,他也点点头,一声不响地走了。
下楼之后,高翔坐到车内,过了好一会儿,拉下挡阳板,对着镜子一看,他的右眼已经青紫,他“啪”地一下将挡阳板推回去,倒不是觉得样子狼狈不忍多看,而是涌起深深而无法面对的自责。
他早就知道她不再是一个没有性别的孩子,也提醒自己注意分寸,可是他还是不知不觉迷失,跨过了某个无形但必须守住的界线。
你确实是在占一个女孩子的便宜了——他对自己说。
陈子惠一直不断的猜疑、刘雅琴临走时的冷嘲、长久以来回避想到的陈子瑜,此刻突然全部涌上心头,他痛苦地将头伏到方向盘上。
高翔过了有生以来最为难熬的一个春节。
陈子惠拒绝回清岗,陈立国只得来到省城,而高明识趣地留在那边。
宝宝刚刚病愈,不及过去活泼,陈子惠仍处于愤怒之中,陈立国心事重重,高翔更是满怀烦恼,无法排解,家里气氛十分低沉。
到了初三晚上,高翔哄宝宝上床睡觉后,开车出来,到左家楼下,下车抬头望去,左家窗口还亮着灯,而阳台上有暗红烟头一闪。
他定睛看去,发现左学军正靠着阳台栏杆抽烟。
一个离开家两年的丈夫和父亲不留在温暖的室内与家人欢聚,而是顶着呼啸的寒风,在零下6摄氏度的室外站着抽烟,只能意味着一件事:对于左家来说,这个春节更加不愉快。
高翔心中有无数担忧,但也只能颓然离开。
在那以后,高翔始终没能看完《泰坦尼克号》。
这部著名的电影长达194分钟,1998年春天在中国上映,在商业上大获成功,1999年的年初,他在电影进行到不到一半时,走出了左思安家。
到了2012年春天,导演将这部电影转制成3D格式,再次在全球放映。
除了新的观众以外,还有很多人重新观看,同时回忆当年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朱晓妍含蓄地提起想看这部电影,但高翔谢绝了,建议她跟其他人一起去看。
他并不在意电影情节,他想重温的,既不在电影里,也不在电影院内。
他不需要什么去触发回忆。
正是观看影碟的那一天,他再也不能确定他对左思安的感情了。
一切都留在他的脑海里,随着时间推移,仍旧清晰深刻。
陈子瑜对左思安的侵害、宝宝的孕育诞生、他对左思安所产生的感情……发生的所有事情看起来都如此随机,却又环环相扣,原本不相干的人的命运突然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他不能不感到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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