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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他和裴妍共母亲一起跪地痛哭的情形,也想起了满府素白中,全京城前来悼唁的人们举着挽联襚礼踏破门槛的种种面孔。
他想起那些嘈杂中真真假假、只言片语的节哀话,一时仿似是神思缥缈,一时又仿似只困在当下,偶或也贪念作想着:当他前世惨烈问斩后,那一世中,可否也曾有人为他哭过呢? 而那个至今也无解的萨满迷梦,若真是在前世为他招魂,那招他过去的人又是为欲,还是为恨?可欲恨真就有那样重大,竟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么? 他想不出,解不透,于是便也无法想象姜煊这么小的孩子又该会如何去明悟生死——更何况,还是瑞王此人的生死。
瑞王姜汐荒唐风流了一辈子,行暴施虐、纵淫无度,从来挥霍烟酒无赌不欢,从未有一日在朝中上过任、当过差,从没做过一件有用的事儿,却依然锦衣玉食终身未改,连死都死得风光大葬。
当裴钧前世劳碌半生却仓促终了时,此人还尚且活得风生水起、荒唐照旧,而今生虽然早死于一碗乌龙汤药,但他的死,又不仅不可叫裴妍和姜煊即刻解脱,反倒还依旧叫他们挣扎在苦苦泥沼。
——而苦与恨之外呢? 裴妍受冤、与子分离,这一切皆拜瑞王所赐,可闻说先夫敛葬,她沉默后却依旧记得殉葬其心爱之物;姜煊身为瑞王之子,在讯室中曾口口声声哭诉父王为恶,而至今亲眼看见了亲父的灵柩归京,却仍然问起世间可存地狱鬼魂,是既怕瑞王遗魂作恶,到底又还会恻隐亲父入地狱受刀山火海之苦。
原来此生悲伤至绝望的,一世两别后,冷寂的情感又还是逃不脱夫妻二字,而一些说起来曾痛恨到死的,到当真死去了,就真可以从命中剥离吗? 游思恍惚中,裴钧渐渐已是半梦半醒,此时竟忽觉有纤细十指握来他双手,其触感温凉、轻若无物。
未几,一丝飘忽不定的龙涎香气亦绕至他鼻间,下一刻,一点瞬息即逝的湿软,便向他唇角沾染而来。
周遭有早春初雨后杏花微凉的味道,裴钧睁开眼,在一片祥和的日光中,只隐见桃花杏影疏疏潇潇,耳边春风一拂,便送来草木后一声少年怯懦的央求: “帮帮我,裴钧,你帮帮我……” 这声音倏地从他后颈一闪而过,待他回身去追,却见那宫墙梨花烟雨中,正立着一袭龙袍加身的姜越。
这姜越气势凌厉,面目成熟而冷冽,叫他如此熟悉又疏离,而这一刻,这姜越沉稳的声线更叠合了那梦中少年的,两者竟齐齐向他道: “帮帮我,裴钧,你帮帮我。
” 裴钧心口一瞬剧痛,猛地惊醒来,开眼,却看帐中昏暗、天还未明,扭头,只见身边软枕上,姜煊依旧酣睡,脸颊尚带泪痕,环视周遭,是桌椅杯盘照旧。
原来,只是场梦。
他怔然松了口气,皱眉抬指,摩挲着怀中姜煊凝脂般的小脸,又试探着,点了点那一小片光洁的额头。
这叫小孩儿垂睫的眼帘终于颤开一缝、黑亮的眼珠转向他片刻,轻微一动,却又困困闭眼,转头埋进他臂弯里,小兽般再度赖睡过去。
裴钧由此终于失笑,收臂给他掖好了被角,听闻帐外已起了皇亲采猎集结的琐碎人声,便只躺在床上静静不动,直待到营地中再度归为宁静,才起身拉了姜煊洗漱,带他吃过饭,便又去看看裴妍。
而当软禁中的裴妍听闻姜煊绘声绘色讲述着头日的冰钓烤鱼之乐,欣慰之余,又再度泪湿眼角时,小小的姜煊却不再跟着母亲哭了,反倒是抬起小手帮她拭了泪,很认真地告诉她说: “母妃不要怕,等母妃出来了,咱们就能一起跟着舅舅去钓大鱼啦。
” 裴妍顿时破涕为笑,把这小人精给揽进怀里抱住,十分动容道:“好,那母妃就等着。
” 裴钧坐在旁边看着裴妍怀中眯眼作笑的姜煊,此时只觉那昨夜从姜煊怀中走失的兔子,至此是确然不见了。
他起身退出帐去,与萧临打过招呼,留了姜煊暂且陪着裴妍,便独自折回帐中,沉静一会儿,才拿出了姜越前日留下的药盒来。
打开盒子,当中纱布、棉片、大小药瓶齐齐整整,之前看见的仙鹤铁剪也上了铁套安然侧放着。
这一切都和姜越本人一样井井有条,甚还细致到每一个瓷瓶上都贴了半指红笺注明所用,笺上字字灵俊瘦劲,和裴钧每每在京兆公文中见到的晋王签印别无二致,显然也是姜越亲笔。
他凝眉拿出姜越那剪子,剪开了自己左臂包裹的层层纱棉,一时间,那被虎爪扎下的深深伤口便再度暴露出来,虽已愈合结痂,可暗红的伤疤却依然狰狞着,不知还要多久才会掉落,掉落后,亦不知还会否终身留有旧痕。
裴钧从盒中拿出新的纱棉沾了茶水,将废药从伤口处擦去,然后挑了盒中一瓶标有“愈后用”的小瓶子,挑眉揭了盖子,闻得清香,便倒在伤口上,见药物沾肤即成胶状,待稍后收入皮下,就只散清凉。
丝丝凉意中,他不由再想起了姜越在冰湖上说出的那句“没事”,此时放下袖口再看向身侧的药盒去,不禁在一室静默中肃然自问道: 姜越会是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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