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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谁的?”志高拍拍身上灰尘,“王老公的。
” “王老公?” “唔,这王老公,我一见他跟他那堆命根子,就肝儿颤。
”志高撇撇嘴,“他老像奶孩子似的,摸着猫,咪噢咪噢,嘿,娘娘腔!” “还他猫去吧。
”怀玉道。
志高用眼角扫他一下:“还什么猫?你不练字?你爹让你练字,你倒躲起来练功!现在又不练功,练还猫给王老公。
” “爹老早走了,”怀玉得意,“叫我掌灯前回去,看完‘打鬼’才练字。
今儿个晚上有得勤快。
” “好了好了,还给他。
说不定他找这黑臭屎蛋找不着,哭个唏里花拉。
” “喂,王老公是谁?”丹丹扯住志高,非要追问,“是谁?” “我不告诉你。
”志高捏着嗓子学丹丹。
怀玉也不大了然,他只道:“爹说,他来头大得很,从前是专门侍候老佛爷的。
” “老佛爷是谁?” 老佛爷是谁,目下这三个小孩都不会知道。
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别说老百姓,即使是紫禁城中,稍为低层的小太监,自七岁起,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给小刀刘净身了,送入宫中,终生哈腰劳碌,到暮年离开皇宫了,也没见过老佛爷一面呢。
王老公来自河北省河间府,三代都是贫寒算卦人,自小生得慧根,可是谋不到饱饭,父母把心一横,送进宫去。
“净身”是他一辈子最惨痛的酷刑,他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过。
而他的慧眼先机,也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过。
他最害怕这种能耐给识破了,一直都装笨,以免在宫中,容不下。
当然又不能太笨。
为什么呢? 那一回,他曾无意中给起了个卦,只道不出三年清要亡了。
不知如何传了出去…… 老佛爷听说了,要彻查“不规”的来源。
她刑罚之残酷,骇人听闻。
没有人知道王老公这专门侍候老佛爷膳食的太监会算卦,他只管设计晚餐,埋首精研燕窝造法:燕窝“万”字金银鸭子、燕窝“寿”字五柳鸡丝、燕窝“无”字白鸽丝、燕窝“疆”字口蘑肥鸡汤……在夏天,一天送三百五十个西瓜给慈禧消暑降温。
此人并不起眼。
老佛爷查不出什么来,便把三十六个精明善道、看上去心窍机灵的太监给“气毙”了。
用七层白棉纸,沾水后全蒙在受刑人的口鼻耳上,封闭了,再以杖刑责打…… 自此,王老公更笨,也更沉默了。
——一直挨至清终于亡掉。
果然,在两年另十个月后,清室保不住了,他算准了。
皇朝覆灭,大小太监都失去了依凭。
有的从没迈出过宫门一步,不知道外头的世界。
王老公出紫禁城那年,捐出一些贵人给他的值钱首饰,故得以待在雍和宫养老。
庙内的大喇嘛,因有曾指定当皇帝的“替身”的,每当皇帝有灾病时,由他们代替承当,故地位尊贵,大喇嘛收容他了,王老公一待二十年。
怀玉先叩门。
“谁呀?”一把慢吞吞的、阴阳怪气的声音在问。
像不甘心的女人。
“我,怀玉。
”怀玉示意丹丹把猫抱过来,“王老公您的命根子野出去了。
” 门咿呀一开,先亮出一张脸。
白里透着粉红,半根胡楂子也没有,布满皱纹,一折一折,就像个颜色不变但风干了的猪肚子。
粉粉的一双手,先接过猫,翘起了小指,缺水的花般。
猫在他手里,直如一团浓浓黑发,陷入白白枯骨中,永不超生。
猫“咪噢——”一叫便住嘴,听天由命。
说不出来反常地温驯,再也不敢野了。
仿佛刚才逃出生天是个梦。
志高努嘴,丹丹往里一瞧。
哗,一屋子都是猫,大大小小的猫,在黯室中眼眸森森。
丹丹乍见满屋压压插插都是猫的影儿、猫的气味,不免吃了一惊。
还听王老公像个老太太似的,教训着:“你到处乱窜,不行的,老公要不高兴了,往哪里找你好?以后都不准出去!” 黑猫挣扎一下,纵身逃出他手心。
王老公意犹未了,以手拍着床铺,道: “来来来。
” 它认命了,无奈地只好跳上床。
王老公一手紧扣猫,一手掀开被窝,里头已有两头,都是白的,矜贵的,给他暖被窝。
从前他给大太监暖被窝、端尿盆子、洗袜子……这样过了一生。
如今猫来陪伴他,先来暖被窝,然后他便悠悠躺下,缕述他的生平,那不为人知的前尘。
多保险,它们绝对不会漏泄。
王老公是寂寞的。
“怀玉,怎的叫你来听故事你也不常来?——”正说着,已吆喝,“志高你这小子,你跟囡儿糊弄什么?——” “王老公,这猫好像不对啦。
” “别动,它困了。
” 丹丹道:“它哭呢。
” 王老公颠危危迈过来:“什么事直哼哼?嗳?” 原来那麻布袋似的小猫,脚底心伤了,有刺。
王老公眯着眼,找不到那刺。
怀玉过来,二话不说,给拔出来。
“哎呀,你真笨。
要磨爪子就到这来磨,”王老公心疼地骂,“来这,记住了。
真是的,告诉你们,猫的爪子绝对要磨,如果不磨,爪子太长了,弯曲反插到脚底心,就疼,无法行走。
” 他把麻猫领到一块木板处:“认得吗?别到外面去磨,免得被什么柱子木条给刺上了。
以后都不准出去!” 麻猫惟有敷衍他,好生动一下,王老公满意了。
人与兽,生生世世都相依为命。
他习惯了禁锢,与被禁锢。
“不准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买个柳条笼子全给关起来?您习惯猫可不习惯。
”志高看不过。
王老公马上被得罪了。
他装作听不见,只对怀玉道:“怀玉你别跟人到处野,要定心,长本事,出人头地。
常来我这,教你道理。
” “我还要帮爹撂地摊呢。
”怀玉问: “好久没见您上天桥去了。
过年了,明儿您上不上?” “这一阵倒是不大乐意见人、见光。
” 忽地,在志高已忘掉他的无心之失时,王老公不怀好意地阴阴地一笑:“志高,你娘好吗?” 志高猛地怔住,手中与猫共玩的小皮球便咚咚咚地溜过一旁,他飞快看了丹丹一眼。
丹丹没注意,只管逗弄其他的猫。
志高寒着脸:“我没娘!” 王老公仿似报了一箭之仇,嘻嘻地抿了抿,像头出其不意抓了你一痕的猫,得些好意,逃逸到一旁看你生气。
怀玉冷眼旁观这一老一少,不免要出来支开话题,也是为了兄弟,在这样一个陌生小姑娘跟前,他义气地: “王老公,您不放猫去遛遛,一天到晚捧着,它们会闷死的。
” “上两个月刚死了一头,听说给埋在后山呢。
”志高逮到机会反击,“多么可怜。
” “你这小子,豁牙子!” “老公老公,我问呢,明儿您上不上天桥去?”怀玉忙道。
“不啦,给人合婚啦,批八字啦,也没什么。
都是这般活过来的,都是注定的。
活在那里,死在那里。
唉唉,算来算去,把天机说漏兜儿,挣个大子儿花花,没意思。
以后不算啦。
” “人家都说您准呢。
” “算准了人家的命,没算准自家的命,”王老公轻叹一声,尖而寒地,怨妇一样,“我这一生,来得真冤枉,都是当奴才,哈腰曲背。
没办法了,现世苦,也只好活过去,只有修来世。
唉,我可是疼猫儿,看成命根子一样。
” 志高顿觉他对王老公有点过分了: “您老也是好人。
” 丹丹只见两个大男孩跟一个老太太似的公公在谈,中途竟唉声叹气,一点都不好玩。
怀中的猫又睡着了,所以她轻轻把它放到床上去,正待要走。
呀,不知看“打鬼”的人散了没有,不知叔叔要怎样慌乱地到处找她。
一跃而起: “我走了。
” 说着把一个竹筒给碰跌了。
这竹筒是烟黄的,也许让把持多了,隐隐有手指的凹痕。
这也是一个老去的竹筒,快变成鬼了,所以站不稳。
竹签撒了一地,布成横竖斑驳的图画,脱离常轨的编织,一个不像样的、写坏了的字。
丹丹忙着掇拾,志高和怀玉也过来,手忙脚乱地,放回竹筒中去。
“这有多少卦?”志高问。
“八八六十四。
” “竹签多怪,尖的。
” ——孩子不懂了,这不是竹,这是“蓍”。
它是一种草,高二三尺,老人家取其下半茎来作筮卜用。
它最早最早,是生在孔子墓前的。
子曰……所以十分灵验。
王老公就靠这六十四卦,道尽悲欢离合,哀乐兴衰。
直到他自己也生厌了,不愿把这些过眼烟云从头说起。
以后不算啦。
“给我们算算吧?”怀玉逼切地央求,“算一算,看我们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我不信就是这个样子……” “老公,您给我们算?最后一次?”志高示意丹丹,“来求老公算卦,来。
” 三人牵牵扯扯,摇摇曳曳,王老公笑起来。
撒娇的人,跟撒娇的猫都一样。
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
这些无主的生命。
现世他们来了,好歹来一趟,谁知命中注定什么呢? 谁知是什么因缘,叫不相干的人都碰在一起。
今天四个人碰在一起了,也是夙世的缘分吧。
王老公着他们每人抓一支。
丹丹闭上眼,屏息先抓了一支。
然后是志高,然后是怀玉。
正欲递与王老公时,横里有头猫如箭在弦,飕地觑个空子,奔窜而出…… “哎呀!”丹丹被这杀出重围的小小的寂寞的兽岔过,手中蓍草丢到地上去。
因她一闪身,挨倒怀玉,怀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蓍草就丢到地上去。
志高受到牵连,手中的蓍草也丢到地上去。
一时间,三人的命运便仿似混沌了。
“又是它。
”丹丹眼尖,认得那是在万福阁大佛殿上窜过的黑猫——真是头千方百计的猫。
“老公,我帮你追回来。
”丹丹认定了这是与她亲的,忘了自己的卦。
王老公道:“由它吧。
” “您不是不准它们出去吗?”志高忙问。
“去的让它去,要留的自会留。
” “它会回来的。
”丹丹安慰老人。
怀玉望着门缝外面的,堂堂的世界: “对,由它闯一闯。
要是它找不到吃的,总会回来。
找得到吃的,也绑不住它吧。
” 怀玉省得他们的卦。
拈起三枝蓍草,递向王老公。
“来,老公,给我们说说,我们本事有多大?”怀玉澄澄的眸子,满是热切期望,仿佛他是好命,他的日子光明,他觉得自己有权早日知道。
目下还未到开颜处,绸缪一下,也就高升了。
他心中也有愿呀。
志高丹丹凑上一嘴:“说,快说呀。
” 王老公摇首,只道:“看,都弄胡涂了,这卦,谁是谁的?来认一认。
” 三人认不清。
“不要紧,您都一起说了,我们估量一下是谁的命。
” 算卦的老太监闭上眼睛。
啊,黄昏笼罩下来了,疲倦又笼罩了他,他有点蔫不唧的,萎靡了。
只管把玩手中的卦,十分不耐烦。
“不算了。
年纪轻轻的,算什么卦?”王老公说。
“老公骗人,老公说话不算数!” 三个孩子都气了。
老人闹不过,推了两三回,终妥协了: “好好好。
我说,我说。
不过也许要不准的——” “您说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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