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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月清(4/5)

呢,肚子已经饿空了。

可是,现在的当务之急已经不是吃饭了! 两人正在垂头丧气,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叫:“罗秀竹!韩新月!” “你听,谁在叫我们呢?”罗秀竹惊喜地说。

新月转过身,寻声望去,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那是一位个子高高的青年,穿着灰长裤,白衬衣,戴着一副方框眼镜…… “楚老师……”新月不禁激动地叫起来。

燕园之夜,安详静谧。

未名湖上升起的水汽,如烟似雾,缭绕着湖心小岛、岸边宝塔;清亮的一轮明月,在湖面投下长长的倒影。

东方熹微,二十七斋女生宿舍里,新月还在梦中,她梦见了那湖水,那石舫,还有远处的巍巍宝塔。

听楚老师说,那座塔的名字叫“博雅”,哦,真是太巧了,竟然和新月的家同名! 这时,“博雅”宅中,她的母亲已经醒来了。

和所有的虔诚的穆斯林一样,韩太太每当破晓日出之前,就听到了真主的呼唤:“礼拜强于昏睡!”虽然她的家和清真寺还有相当的距离,根本听不到礼拜之前专司此职的“阿赞”登上“邦克”楼的喊声,而且实际上近年来这种登楼呼唤的形式也已被简化,她还是本能地被“唤”醒了。

她每天要做五次礼拜,而第一次的“榜答”(晨礼)是最为重要、万万不可免去的。

她并不惊动在西间卧室睡眠未醒的丈夫,自己轻轻地起身,到卧室东边的“水房”去,在清凉的晨曦中,默默地做晨礼前的“小净”:洗手,洗脸,刷牙,漱口,清鼻,用湿手抚摸头发,洗脚,并洗下身。

这洗浴是神圣的,它意味着清除自身的罪恶。

人是有罪的,由于种种欲望的驱使而获罪。

而真主是赦罪的。

伊斯兰教的先知穆罕默德曾经问他的弟子:如果你们每天五次沐浴,身上还会藏污纳垢吗?弟子们齐声回答:不,那就一尘不染了! 韩太太仔仔细细地清洗着自己那洁白细腻的面颜,连发际、耳后、脖根都不容许有任何污垢残留。

她那白玉一样光洁的肌肤已经松弛,皱纹悄悄地从眼角向额头和两腮蔓延,眼泡儿也明显地下垂了。

老了,老了!她抚摸着自己的脸,想起已经逝去的昔日风采,想起新月那花瓣儿似的脸,怎么能比呢?母亲永远也不要试图和女儿相比!一想起新月,遥远的往事就又像沉渣似的从心头泛起,带来一连串无法摆脱的烦恼:母女,骨肉,亲人,却又永远拦着一道隔膜,若即若离,难亲难疏,时时搅扰着她…… 她叹了口气,不再想这一切了,把尘世的烦恼从心头拂去,专心做晨礼。

这是她从九岁开始就每日必做的晨课,以后就从未间断,无论是家业兴旺的鼎盛时期,还是遭逢变故的艰难岁月。

随着年岁的增长,她越来越笃信万能的真主,那是指引她的人生之路的惟一的神,在肃穆的祈祷中,她感受到“一心敬主”的宁静与深远。

在铺了席子的地上,她面对圣地麦加的方向肃立,两手举到耳际,表达自己的诚意;鞠九十度的躬,感念安拉;叩头,前额和鼻尖着地,表示五体投地地拜倒在安拉面前;然后,长时间地跪坐,并从头循环数次。

在她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些动作的同时,还轻轻地念诵着阿拉伯语的赞辞: 一切赞颂,全归安拉,全世界的主,大仁大慈的主,报应日的主。

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指导我们上正路,你所赐福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主啊!你是调养我的主,除你而外,再没有主,你造化了我,我是你的仆人,我尽力地遵守你的旨意。

……我承认你对我的恩典,我供认我的罪过,你饶恕我吧!除你而外,无人能饶恕罪过! 主啊!你以雪水、冰水洗涤我的罪过吧,犹如你使油污的白布复归为洁净;你让我和我的罪过远离吧,犹如你让东方和西方那样分开! 这个时刻,作为肉体的“人”仿佛不存在了,只有一个赤诚袒露的灵魂,和宇宙间主宰万物的真主直接对话,怀着对罪恶的恐惧,对至善至美的向往,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心中思念着冥冥之中的安拉。

安拉时时监视着穆斯林的一切动机和行为。

“伊斯兰”——阿拉伯语的“顺从”;“穆斯林”——顺从真主的人! 韩太太沉浸在庄严静穆的祈祷之中,她的灵魂仿佛在空中无所羁绊地飘浮。

大半生的岁月像烟云似的一掠而过,有幸福,也有苦难;有甜蜜,也有怨恨;她曾经惩罚过邪恶,却又懊悔自己的无情;她热烈地追求和谐与安宁,而这些又像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可望而不可及;她极力维护自己端庄、威严而又不失温柔、宽厚的形象,但生活中始料不及的枝节旁生却使她难以保持理智的冷静;她生就一张无遮无拦、畅所欲言的利嘴,经过半世生涯的磨炼却变得常常“逢人只说三分话”,甚至对丈夫和女儿也不得不言不由衷;她的性子本来藏不住半点儿秘密,人生的颠簸却让她的内心成了一个封闭的世界,只有对万能的主才能敞开……好吧,歹吧,善吧,恶吧,主是一清二楚的,一心敬主,就一切都抵消了。

托靠主!知感主!愿主慈悯她吧! 韩太太做完了晨礼,天已经大亮,但太阳还没有出来。

韩子奇和天星起床后,各自默默地洗漱。

他们有工作的男人,早出晚归,往往难以做到每日五次的礼拜。

姑妈则是在南房卧室里独自进行晨礼,面对共同的主,各自反省着过去,祝福着未来。

姑妈买回了豆浆、油饼儿,一家人照例到餐厅吃早点。

也许是因为餐桌上少了新月,像少了半个天下,谁也不说话。

天星垂着头,三口两口吃完了两个油饼儿,没等咽下去,便梗着脖子推起自行车走了。

韩子奇则连油饼儿也懒得吃,只喝了一碗酽酽的盖碗茉莉花茶。

喝一口,就放下,咂着嘴唇,长长地吸一口凉气,再缓缓地呼出来,又端起碗喝一口,接着长吁短叹,像是在咂摸茶叶的苦味儿。

茶续了两遍水,他就站起身出门上班去了。

韩太太和姑妈却都还没吃完,两人细嚼慢咽,她们的心思都不在吃饭上。

“啪,啪,啪!”是拍大门门环的声音。

姑妈正在想心事,一个激灵站起来,一边走着,一边问:“谁呀?” “我呀!”一个柔和的女声。

姑妈慌得手一哆嗦:“主啊!是新月回来了?” 这边餐厅里的韩太太却一愣:“嗯?她昨儿刚走,今儿就跑回来干吗?” “说得是呢……”姑妈也紧张起来,连门都开不利索了。

门一打开,进来的却是新月的同学陈淑彦! “姑妈!”陈淑彦以前来过好几次,认得她的,就随着新月也叫她“姑妈”。

姑妈的紧张情绪这才放松了,又有些失望地说:“淑彦,你吓了我一大跳!” 陈淑彦根本没注意她的表情,进门就问:“新月都准备好了吗?” “新月?她昨儿就走了!” “走了?”陈淑彦的神色立即变得十分沮丧,“她怎么偷偷儿地走了?我们俩说好了的……” “咳!”姑妈也觉得挺对不住这姑娘的,就替新月解释说,“是啊,你们俩都定好了约会儿嘛,我听她说来着。

按说是该等你来送她,好几年的学伴儿,眼瞅着要分手了,说说话儿伍的。

可又一寻思……” 韩太太听到这儿,赶紧扔下手里的半张油饼儿,从餐厅里走出来,打断姑妈的话茬儿说:“是淑彦啊?新月学校里来了通知了,说让她提前去,也没法儿等你了,我叫她哥送她去了。

你瞧,还叫你白跑一趟!” “伯母,”陈淑彦勉强笑了一下,说,“我倒没什么,只要有人帮她拿行李,谁送还不都是一样?新月总算实现她的愿望了,她上了大学,我也高兴!新月比我强,比我强……” 说到这里,她的感情一时难以自制,嗓子像被什么噎着了,眼眶里涌出了两汪泪水,话就说不下去了。

韩太太以前见过陈淑彦几次,都没太留意,今天才算正式打了个照面儿。

她仔细端详着这位姑娘:个子也像新月那么高,身材刚长开,不胖,秀秀气气的。

脸盘儿挺端正,没新月那么白,可也不算黑,眉眼儿都四称,这会儿含着泪,显得水灵灵的。

头上没梳新月那样的辫子,剪着齐耳短发,本分,利落。

身上穿的虽然比不上新月,一件素花衬衣,一条青布长裤,白袜,布鞋,也是个齐整的姑娘。

如果她和新月都考上了大学,今天来邀新月去报到,韩太太未必会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可是她现在是个失意的人,可怜巴巴地站在韩家的院子里,韩太太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动情了。

刚才她拦住姑妈说的那番假话,就是怕这姑娘伤心,结果,也还是没能避免。

她由本能的恻隐之心,又觉得似乎欠了陈淑彦点儿什么。

“淑彦,你吃了早点了没?”姑妈也被陈淑彦的情绪所感染,就有意岔开话题。

“吃了吗?”本是北京人见面的口头语,但在粮食困难的年月,这句话倒显得珍贵了。

“我在家吃了。

”陈淑彦止住泪,依然站在影壁旁边的藤萝架底下说。

既然新月已经不在家了,她便无心停留,就说:“伯母,姑妈,那我就回去了。

” 姑妈觉得挺不落忍:“别价,哪儿能刚来了就走哇?” 韩太太说:“可不嘛!新月不在家,你就不来玩儿了?淑彦,进屋坐会儿,咱娘儿俩说说话儿。

” 陈淑彦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么转脸就走也不大好,就跟着韩太太往里走。

韩太太回头说:“姑妈,劳您驾给淑彦沏碗茶!” 陈淑彦以前来找新月,都是等在前院里的藤萝架底下,姑妈把新月叫出来,两人就在这儿说话,或是到外边玩儿去,从没有进过韩家的里院;不知为什么,她也不大愿意到里边去。

现在第一次跟着韩太太进了垂华门,看到里边还有一个这么大、这么好的院子,她不由得在心里和自己家住的那两间在大杂院中的小屋相对照,更有一种落魄之人无法和新月攀比的凄凉之感。

进了上房客厅,韩太太招呼陈淑彦坐下。

陈淑彦不觉有些拘谨,那镶着大理石面儿的硬木桌椅,凉森森的,和她家里的那吃饭、做功课都在一个地方的旧桌子、小杌凳很不相同了。

她装作不经意地浏览着韩家的客厅,那硬木雕花隔扇,大条案,紫釉大瓷瓶插着斑斓的孔雀羽毛,墙上的字画……心里不禁感慨:新月真是生在福地里了,她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

人和人多么不同啊,这一切,我本来也应该有的! 姑妈送来了茶,那小巧的青花盖碗儿,透出一股清新的茶香。

陈淑彦揭开盖儿轻轻抿了一口,慢慢咽下去,还觉得满口余香,跟她家喝的茶叶自然不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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