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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跟不上马速,只能扯住缰绳缓慢前行。
“我们……我们去哪里?”叶羽挣扎着问。
“不必问那么多,我也不能告诉你。
”风红的气息也已经接不上来。
“这里四野都是山,你放开我们,自己逃命,难道不比带着我们一起死好?” “我已经逃不掉了,如果不是喝下了那种药,或许还有生机,可是现在,我已经压不住伤势……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叶羽借着月光看向风红,赫然发现她的整条左臂已经染红,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迸裂,鲜血四溢。
而她的另一只手始终是软绵绵地垂在身边,只能用那条满是血的胳膊牵马。
“怎么会这样?” “那些喇嘛……像是带着一种怪力,击中之后……绵延不绝,整个胳膊……都像是要裂开……”风红忽然踉踉跄跄往前冲了几步,而后倒在了山路边。
叶羽想要积攒一丝力量翻下马背,可是这次风红禁制他的力量比第一次要强硬得多,他甚至动一根指头都觉得有千钧之重。
他努力看着自己的指尖想要集中心念,却忽地呆住了,他的指尖忽然也出现了一道裂痕,血珠迸溅出来。
他能够感觉到那股潜行在皮肤下的力量像是蛇一样在游走,不,那不是蛇,而是暴躁不安的龙,随时会撕裂他的皮肤跳跃出来。
而那股要将他的手撕裂的力量正在慢慢向着深处和手腕蔓延。
他想起自己曾经和一个喇嘛对了一招。
以被削去一截断枝为代价,他本以为已经封住了对方的力道,可是他确实太大意了。
楚布寺的秘法,并非只是蛮力。
山道尽头忽然亮起了火光。
火光越近,叶羽越是心惊胆战,却见那不是官军,那是整队的乌衣白帽的人,静静地手持火把,不发一言。
为首的人凑近风红,风红只能勉强抬起头用最后的力气说:“明尊降世,圣火熊熊,焚我残躯,以耀真灵。
” 白衣乌帽的人都围聚了上来,风红闭上了眼睛,昏死过去。
乌衣白帽的人中一个背着风红,另一个则牵着马,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步入了进村的道路。
路过村口简陋的木牌坊时,叶羽竭力抬起头,看见村口的木牌上飞腾的火焰标记。
世子带着副将和七名喇嘛乘马疾行在山道上,他们身后跟着数百人的大队。
山道越走越狭窄,完全没有转弯。
世子勒住了马:“这条路通向哪里?” 一名当地的军士近前:“这里只有一条道,通向山上,那里只有一些没有田产的开荒流民,有个小村子。
” “村子再往前呢?” “村子建在峭壁之下,再往前就没有出路了。
” “好!”世子冷冷地道,“此天助我。
” 他策动战马疾行,大队军士紧紧跟上,山路上火把成列,有如长蛇盘绕。
风红睁开眼睛,猛地吐出一口血,血却没有吐在地上,而是被人用一只缺口的瓷碗接下了。
她躺在一张草席上,坐在旁边的是一个白发苍然的老人,皱纹深如刀刻。
他看见风红醒来,笑了起来,皱纹一一绽开,难看却诚挚。
叶羽和谢童被安置在屋角的一堆稻草上,叶羽环视周围,看见土墙上悬挂的一幅佛像,乍看起来像是普通的佛像,细看却有不同。
“那是明尊教的摩尼宝光佛像!这是一个明尊教的村子!”谢童压低了声音。
叶羽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说,在这里遭遇明尊教徒,对于叶羽和谢童不算什么好事。
老人换了一只碗给风红,碗里盛着温水。
风红艰难地咽了几口,尝试着回复气息,压下手臂上的重伤。
老人并不说话,只是看着风红的手臂,脸上有些许担心。
“明尊降世,圣火熊熊,焚我残躯,以耀真灵。
”风红以这句教众常用的切口为礼。
老人却没有回答,只是合十行礼,而后不停地摆手。
风红忽然明白过来,这个老人是个哑巴。
老人回头在门上敲了敲。
门外似乎早就候着人,一一列队进来,都是白色的破蔽布衣,葛布染黑的帽子,看来这是一个极贫脊的村子,远不如在开封和杭州的教团那样气派威严。
进来的每一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合十行礼后指着自己的嘴巴摆手。
这竟是一个完全没有人声的哑巴村子。
风红回礼,又急切地问:“这里有没有路可以离开?我们被人追杀。
” 村人们互相看了看,说不出来,仍是摆手。
最后还是端水给风红的老人拍了拍风红的肩膀,出门而去。
不久,他带回一个揉着惺忪睡眼的七八岁男孩。
“爷爷,我困啊。
”男孩嘟哝着。
他想必是这里惟一一个会说话的人,老人才出去把他从睡梦中拉起来。
老人指了指男孩,意思是说有话可以问他。
“弟弟,”风红凑近男孩,“这里有没有路可以离开?” “只有进山的路了。
”男孩摇头,“别处没有路,而且现在天黑,山路很难走。
” 老人冲着孩子比了几个手势,男孩点了点头:“爷爷说,刚才他们出去给阿母采草药回来,路上还遇到了狼。
说你不必担心,先在这里住一个晚上,明天爷爷再带村里人出去采药给你治伤。
” 风红脸色苍白,他们竟然走入了死路。
老人却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冲着风红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嘴残缺的黄牙,可是他笑起来的样子,却让人觉得温暖。
他又比了几个手势给孩子。
孩子看了转向风红:“爷爷说没有料到在这里能够遇见教友。
我们这个村子里都是教友,可惜山太深,只是听过一个外来的教友传道,都皈依了大明尊,可是后来再也没有人来传教了。
要是你可以住几天,我们想听你说说更多的教义。
” 老人似乎是赞美孩子表述得清晰,使劲竖起了大拇指。
他看着风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再看到风红胳膊上的伤,又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再次比了几个手势给孩子看。
孩子听话地点点头:“爷爷说你伤得很重,现在不要挪动,多住几天,村里还剩得有粮食呢。
” 风红摇了摇头,面向老人和其他村人:“多谢众位教友,可是有人在追我,我现在一定要离开,不然一定会牵累你们。
” 可是老人和其他人却不约而同地摇着头。
还是那个男孩道:“爷爷他们都听不见的,这个村里只有我能听见和说话。
爷爷他们生下来就听不见,所以学不会说话。
” 他坐在风红所躺的破草席上,玩着自己胸前的衣钮。
“难怪他们聚居在这里,他们不能听说,自然也不便和官府沟通,只能在这里开垦荒地生活。
”谢童凑在叶羽耳边说。
风红焦急,挣扎着要站起来。
她的衣领挣开,亵衣的领口上绣着一朵鲜红的徽记,如花如火焰。
村人们看见了那徽记,每个人眼里都像是有火燃烧起来,他们脸上露出了绝大的激动和喜乐,围在风红身边跪下膜拜她。
他们抬起头的时候无不凝视着那朵火焰,像是终生生活在黑暗里的人第一次看见了光。
“你们……认识这个徽记?”风红大惊。
那个老人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尝试要拉风红。
风红没有拒绝,被他如同朽木的手拉住。
老人放松下来,拉着风红要风红跟他来。
风红勉强起身,老人从身边的人手里接过一只火把,带她来到南墙边。
火把照耀下,谢童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去,看见墙上以朱砂绘制着一幅幅简单的图画。
第一张是光明中降下的神明,周身围绕着熊熊烈火;第二张是持刀的人、殴打的人、衣着锦绣的人、一男数女媾和的人,全部绘制在一起,仿佛地狱百态;第三张还是那些人,而熊熊烈火已经从天上降下,他们在火里极度痛苦地叫跳,却苦无出路;第四张却是另外一组人物,有的是耕种的农人,有的是躬背的樵夫,也有的是相互搀扶的路人,便如日常的贫苦生活;第五张里,这些人膜拜在那个光辉里的神明脚下,而他们每个人背后都倒下一具黑色炭笔绘画的骷髅;第六张还是这些人,他们生活在仿佛宫殿般的巨大屋宇中,许多许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女人纺织和编织,男人读书和雕刻,孩子们跑来跑去的嬉戏,每个人脸上都是至为幸福的神情,屋宇上有光明,下有流云。
六张画的最后,标记着一朵火焰之花,正如风红领口上的徽记。
“原来他的传道是如此的……”风红伸手轻轻摸着墙壁。
那些只是简单的画面,却每一张都惟妙惟肖,有佛教本生经的笔法,不以繁复动人。
“这是教义?”叶羽低声问谢童。
“无非是天地必将毁灭,善人得拯救,恶人遭报应。
西域诸多教派都有这样的教义,好比景教说末日之时有大审判,就像一个大官衙一样,所有人的灵魂都被拘去,有一本大书上面记载每个人的功过,一一判罚。
释教也是西域流传来,也说有末日,有火、水、风三灾厉害,弥漫三界,乃至于忉利天上的神仙都不能幸免。
我听说明尊教教祖摩尼原是景教徒出身,这套东西看来还是景教的渊源。
”谢童博学多闻,也比叶羽聪慧得多,一看则明了。
“可是这帮人虽急着解释教义,追兵可是马不停蹄。
”她也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穴道被制住,气海空荡荡的,全身没有力量,腿一软又倒下了。
像是回应她的话,风红脸色大变。
叶羽的脸色也在同时变得惨白。
他们两人的耳力远非谢童可比,几乎在同时听见了马嘶声。
那是雄壮的战马嘶吼,顺风而来! “来得这么快!”叶羽低声道。
“你解开我身上的禁制,我可以再帮你一次!”他放大了声音。
风红却摇头:“这一次不同上一次,上一次我解开你的禁制,可我拼死还有杀你的力量。
这一次我解开禁制,我和我的教友便仿佛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 “你不相信我?”叶羽直视她的眼睛。
“我们被欺骗得已经太多,所以不能相信你,即便是错怪了,叶公子也不要埋怨我。
他们追的是我和我身上的东西,我走了,这里的所有人便得平安。
叶公子谢小姐,两位好自为之,我已经无能为力。
”风红说到最后,气力已经接续不上。
她摇了摇头,转身就要出门。
老人急急忙忙冲上前去拉住她。
此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马队的声音了,无数铁蹄踏在山路上,地面都在微微震动。
火光从破蔽的窗户里投射进来,一闪而过,那是对面山路上的火把亮了一下。
风红扑到窗边,看见逶迤逼近的火蛇。
老人急急忙忙对着孩子比手势。
“爷爷问,是有人追赶你么?”孩子也吓得呆了。
风红沉默了一会儿,对着老人点了点头。
一群村人聚集在一起,埋头互相比着手势。
叶羽心里焦急,却看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越是到最后,每个人脸上越是露出决然的神色。
他们终于商量完了,老人走到风红的身边,用力按她的双肩,示意她坐在草席上。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对着其他村民挥挥手,便要带他们出门。
他像是村长,赫然有股威严。
风红明白他的意思,却也知道那里面的绝大风险,她伸出手,想要阻止。
老人转身,用力指了指南墙上的画,冲着风红用力点头。
剩下的人也都用力点头,跟着老人出门而去。
老人手里紧紧拉着自己的孙子,反身扣上了门。
官兵领队的声音已经响起在外面:“村子里的人都出来!出来!” 火光飘动,村前的一块空地上马鸣如雷。
副将翻身下马,金华县的驻军已经团团围住了村人。
这群人白色的衣服虽然破蔽却洗得干净,黑色的葛布帽子下露出一片一片纠结的头发。
火光照得他们每个人脸色发红,但是那一张张削瘦的脸还是说明了这里的贫困。
世子的骏马紧跟着停下。
副将凑了上去:“看来是个明尊教的村子。
” “明尊教的村子……乱党真的多到了这个地步么?”世子皱了皱眉。
金华县的驻军多是本地人,操着乡音大声喝问,可是没有一人回答,乡人们簇拥得更紧了,像是寒风中颤抖的羊群。
“道路到这里就是尽头了,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坡,无法行走,下面还有一条很深的溪,不可能从半路逃走。
而且马蹄印确实也是到这里消失的。
”副将低声说。
“那就是说,他们肯定曾经到过这里。
”世子道。
副将点头。
一名驻军急于建功,发了狠,上前一个嘴巴抽下去,把村人中最高大的青年打翻在地。
青年手脚并用往后爬,嘴里“呜呜”地叫喊着。
“原来都是哑巴。
”副将低声道。
“难道全村都是哑巴?”世子皱眉。
“江浙一带,这样的村子不少。
多半都是村人皆有残疾,在城里活不下去,来城外山地开荒,往往又都是先天之病,流传子孙,所以一村人皆是聋哑的不在少数。
”那名当地的晓事军士又凑近禀报。
“一村子都是聋哑,那么马是否从这里经过他们也不知道,即便问也问不出来?”世子冷冷地道,“失烈门,你去想想办法。
” 副将应了一声,趋步前进,他却不走到最前面,只是在金华县驻军的人群后缓缓地踱步,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孩子站在爷爷的背后,看见人群后的那双眼睛,让他忽地想到了曾经蹿进村子的一只狼的眼睛,幽幽地闪着荧光。
副将退至世子身边:“还有两个时辰天亮,他们现在或许还在蛰伏,天亮要逃便更加容易。
况且我们杀了命官,可能惊动行省的诸级官员,未必能一直围山下去。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属下没有把握,但是请世子容许属下试试。
” 世子沉默了一刻,微微点头。
副将大步来到了金华县驻军之前,他身份尊贵,驻军惶恐地往后退了几步,留下了副将直接面对村人。
他是个彪悍冷峻的蒙古青年,这时候却带着一点点笑,冲着刚才被打的村人比了个手势,令他出列。
那个年轻人高大却怯懦得很,左右扫视,终于不得不站了出来。
副将从腰间摸出了一根足色的金条,扔在年轻人脚下。
他自己盘膝坐下,比了一个持碗喝水的姿势,指了指金条,又指了指年轻人。
意思似乎是说只要给他一碗水,金条便送给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愣了一会儿,试着一步一步走开。
副将任由他离开,并不阻拦。
一会儿,年轻人捧了一只粗瓷大碗回来,碗里是一碗冰凉的井水。
副将笑笑,大口喝干了,把金条扔给年轻人,挥挥手让他离开。
他大声对村人道:“我知道你们也许听不见我说话。
但是我失烈门是个蒙古人,讲究信诺,我说的话都算数。
他给了我水喝,我便把金条送给他,让他离去。
就像在草原上我们蒙古人遇见别人的帐篷,便可以要求款待,得了款待,大家便是朋友。
” 他再次扔了一根金条,指着人群中另外一个青年,然后比了一个吃东西的姿势。
那个青年也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退出去。
一会儿他带回了一张干硬的面饼。
副将也不推拒,就生生把那张干饼咬了几口吞了下去。
他把金条扔给青年,挥挥手让他也离开。
他带着笑,环视众人。
他第三次伸手,指着人群中一个面容黄瘦的少女。
少女出列,偷眼看着他。
这一次副将解开腰囊,“哗啦啦”地七八根金条落在地上。
他笑吟吟地看着少女,不比手势也不说话。
静默,只听得见火把燃烧的“哔剥”声。
副将忽地大笑起来:“不必我说了吧?你们也都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蒙古人是信诺的人,我前两次的许诺都是真的,这一次也是。
我只要几个人的下落,他们经过这里,我们循着蹄印而来,我们蒙古人看马蹄印,就像猎狗循着气味追獭子,不会出错。
谁能够告诉我,我便把剩下的黄金都送给他。
” 依旧是静默,少女缩着肩膀,在一旁战栗不安。
“但是草原上遇见,若是不招待,便是对客人不敬的行为。
在我们蒙古人看来,便是敌对的意思。
”副将冷冷地说。
他忽然起身,拔刀,刀光一闪。
少女喉咙里发出闷闷的低吼,仿佛巨大的痛苦被封在一只匣子里。
她退了几步昏死过去,副将那一刀砍断了她的手腕。
副将起身,像是一只发怒的豹子那样逡巡着吼叫:“来!下一个!我的金条还没有给出去,我等着一个朋友站出来!” 他忽地停下,目如鬼眼,盯着站在最前面的老人:“你站出来么?” 少女的血还在不断地喷涌出来,却没有人敢上去帮她止血。
驻军和村人们对视,老人和副将对视。
终于,老人踏出一步,他走向了少女,上去扯下自己的腰带,狠狠地扎住她的臂弯,要帮她止血。
“很好!你要救你的村民,我也并不想对你用刀。
”副将提起沾血的战刀指着老人,“现在是说出来还是写出来画出来,我等你的回答。
” 老人抱着少女,摇了摇头,他慢慢地把自己的右手伸了出去,拉起袖子露出手腕。
“还是很好,在这里能遇见硬骨头的汉人,算是我失烈门的荣幸!”副将大步上前。
我……我……我……我……我……知道!”一个颤抖的声音,并不大,却仿佛撕裂夜空。
副将闻声止步,转向了那个孩子。
两个人对视,孩子腿一软坐在地下。
副将笑了:“我知道你会说话,也听得见。
因为只有你会因为我说话而神色有变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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