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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就看到被风吹得满天碎纸垃圾乱飞的胡同里,一道小小的身影背对着我正一跳一跳飞快朝前行着,朝着秦奶奶家的方向。
弄堂里很暗,那个身影跑的也很快,但背后小山丘似的一块鼓起,满头散乱在风里的白发,还是让我毫不费力地辨认出了那道身影到底是谁。
而这让我感到吃惊,因为那看上去有着不亚于猿猴般敏捷动作的佝偻身影,竟然是秦奶奶…… 忙推开窗爬了出去,费力地顺着窗框跳到地上的时候,秦奶奶的身影已经不见了,空旷的弄堂里风几乎能把人刮倒,没去管身后的窗在风里摇得啪啪乱响,我顶着风朝秦奶奶家跑了过去。
到她家门口,意外地,她家里的门没被锁上。
可能是刚才她进的仓促,那扇门微扣着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随之而来扑鼻一股味道熏得我几乎窒息。
是一种熏香里掺杂着某种肉类腐败了的味道,很浓,本关在房里散不出去,门一开全集中一起迎头喷发了出来,刺得我一阵干呕。
站在门口吸了半天的气才缓过劲来,我回头朝屋子里看了看。
屋子里一地草纸被风吹得狼藉不堪,几团滚到了我的脚下,看上去湿漉漉的,包着层粘液般的肮脏。
“……秦奶奶……”一时不确定是不是要继续往里走,我在门口朝里叫了一声。
半天没人应声,眼看着周围的风越刮越猛,而四下又空无一人,一时有种莫名的恐慌,我转身走下台阶。
正准备回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细细的声响。
像是有谁在呜咽,一抽一抽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的房子里依旧什么都没有,只有满地的纸团在风里滚来滚去,发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又朝前走了一步,身后骤然一声尖叫:“啊——” 吓得我整个人猛一激灵,转身循着叫声传出的方向直奔到厨房门口,一把将门用力推开,随之而来的情形,硬生生把我惊在原地。
一直都以为秦奶奶的两个女儿早就已经离开了,在今天她们大闹特闹之后。
没想到她们却并没有离开。
始终都在这屋子里,只是不知道这种状况维持了多久。
那个当妹妹的抱着腿缩在厨房的煤气灶下,青白着一张脸瑟瑟发抖。
叫声就是她发出来的,不知道之前她到底看到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东西,抬着头两只眼睛直愣愣盯着天花板,嘴一开一合,时不时发出一两下上气不接下气的呜咽。
而那个当姐姐的就坐在离她不到两步远的桌子上。
盘着腿,腿中间圈着一堆食物,她就那么坐着在吃,一抓一大把往嘴里塞,那一块块早就长出了绿毛的东西。
看得我不由自主一步步朝后倒退。
突然间那个当妹妹的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手朝天花板上一指“啊”的一声又尖叫起来,叫得我心彻底毛了,头也不回朝着屋子外一口气冲了出去,刚到门口就听到有人高声叫着我的名字,“宝珠!宝珠!” 抬头看到一道身影在我房间的窗户前看着我,肆虐的风吹得他一头长发浪似的翻卷而起,发丝下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下荧荧闪着层似绿非绿的光。
极突兀的一个照面,在这当口把我给吓得脱口一声尖叫:“啊——” 随即辨认出那张脸的主人,“狐狸……” “哦呀!”不动声色看着我的脸,狐狸挑了挑眉,“撞鬼了?” 我无暇计较他的贫嘴,“快报警!” 不到半刻钟,警察和救护车都来了,带走了秦奶奶的两个女儿。
带出来的时候大女儿吐得全身上下都是脏物,可嘴里还在不停地吃。
二女儿痴痴呆呆的,一边哭,一边对着空气叫:“妈……妈……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我们这些围观的都被警察赶到了一边,之后担架从里头抬出具尸体,不许我们看,只在事后听人说,那具尸体是秦奶奶的。
之所以不让我们看,是因为尸体都烂了,一碰一滩水。
据偷看到的人说,那尸体一边被抬出来,一边一路滴滴答答淌着黄水,吓人得紧。
可是一个才死不久的人,怎么可能会烂成这个样子?这是让我非常疑惑的一个问题,而这个疑惑不久之后就有了答案。
答案是街坊里一个在公安局工作的大叔说的,他说这件事他也只是耳闻,因为实在太不可思议,所以是被局里作为一个非常事件而被锁了档的。
只听几个同事偷偷谈论起,他们说根据尸体解剖确认,秦奶奶已经死了至少有半年多。
也就是说,她的确切死亡事件是在去年过年的那段日子。
这话一说可在我们这里激起了一层不小的浪。
什么话都能乱说,这种事情可不敢拿来开玩笑的,我们这里几乎所有的街坊都可以作证,虽然确实从去年过年之后就很少见她出来走动,可偶然还是能看她出来露个面的,有时候是扫地,有时候是晾衣服,就是这段时间她女儿回来也没发觉她有什么不对啊,怎么会说她已经死了半年了呢?那我们这半年里看到的秦奶奶又到底是什么? “莫非是诈尸?”有人这么神神秘秘地猜测,之后就此沉默了。
如果秦奶奶真的如解剖所示已经死了有大半年,那么确实除了这个猜测,没有更合适的原因。
可这世界上真有诈尸吗? 都说这是迷信。
我无所谓迷信与否,因为我本不是个唯物主义者,更因为我家里那只在唯物主义里根本就不会存在的狐狸精。
所以那个说法,我信。
只是死了半年,她还活人般行尸走肉于这个世间,究竟为了什么呢? 我想起她在市场里捡着那些烂菜叶,想起她说起女儿爱吃糕点、她有了外孙时的喜悦,想起她女儿带着外孙离开后,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满桌亲手做的饭菜前……想起她拒绝让女儿入户被女儿们指着鼻子骂…… 她游荡在这个早已不属于她的世界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后来,听说他们找到了老太太的遗嘱,遗嘱里写明了这房子的归属权,属于她所有的子女,三分于她的儿媳和两个女儿。
那么始终拒绝女儿入户又是为了什么,既然早打算把房子给了她们。
再后来,有亲戚来到她家整理房子和处理遗物,因为她两个女儿已经在那个台风来访的夜晚神志不清,至今还在医院里疗养调理。
清理出来的秦奶奶的遗物很多。
人老了,总有掖掖藏藏的习惯,就像我姥姥。
而很多都是早就没有用了的东西,一些压箱子的老衣服、一些藏酱菜用的坛子、一些书信和一些照片,被山一样堆在门外等待处理的时候,我“刚巧”打从那里经过。
其实就是特意过去看看的,唯恐丢掉了什么老太太生前珍视的东西,忍不住跑去转了转。
不过一圈转下来,确实没什么能替她收着的东西了,正打算离开,可巧经过一堆纸箱,一块东西从上面“啪”的落在我的脚边。
拾起来看时发现是只很旧的像框,塑料的边,有机玻璃的镜面,面子都被磨得有点发毛了。
里头隐约可见一个人,一身深色的旗袍,长长的头发油光水滑地妥帖垂在耳根边,拿着把伞低头站在镜头前。
觉得有点似曾相识,跟收拾的人打了个招呼,我捧着这只像框回家了,有种迫不及待的急切,想把它同姥姥那些舍不得丢掉的宝贝们放到一起。
快到弄堂口时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回头朝秦奶奶家二楼晒台上看了一眼—— 晒台上一个女人在黄昏落日的余晖下背对着我站着,看着楼下忙碌的身影。
女人穿着件墨绿色的旗袍,勾勒着曼妙的身体,她抱肩低头沉思着的样子,有种二三十年代香烟海报明星般风姿绰约的美妙。
(《尸变》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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