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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子,叮叮当当倒出十余根两寸长钉,钉头四棱锋锐尖利。
祁凤翔拈起一枚道:“这个东西叫作断魂钉,可以从你的手指尖钉进去,直到指根。
定陵那夜你也看见默格用了。
我猜你看见他那张脸定然怕得说不出话来,所以还是我来吧。
”他仿佛处处替她着想。
苏离离听得分明,一急之下,想挣扎开去,却哪里斗得过祁凤翔分毫,被他按趴在船舱里,压制得几乎动弹不得。
苏离离惊骇之下,放声惨叫,破口骂道:“祁凤翔,你个疯子,老娘没有什么匣子!你放开我!” 祁凤翔将她的两手死死按在褥上,却附在她耳边低沉道:“别这么叫,让人听见还以为我在怎么着你呢。
”他胸口抵着她的背,唇拂着她的耳鬓,苏离离挣不开他,欲逃无路,欲死无门,再也控制不住,脸伏在被褥上,虚弱地抽泣起来。
祁凤翔一只手捉住她纤细的两腕,另一只手拈着钉子,用那锐利的针尖在她手背细腻的皮肤上轻轻划过,看一道浅淡的红痕慢慢浮现,好整以暇道:“刑讯逼供这套我还真不太通,我们摸索着来吧。
” 苏离离咬着唇,哭得一塌糊涂,“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她几乎是叫喊道。
祁凤翔沿着她中指的指骨一直划到指尖,柔情款款道:“这个钉在手指上,也要不了你的命,只是疼些罢了。
你可以不说,我们每天使一使,耗着吧。
”他将那钉尖对准她的指尖轻轻一旋,虽没钻破皮肤,却有尖锐的刺痛。
苏离离大叫一声,“啊——等等!” “什么?” 苏离离声音细弱地问:“这个……这个是从定陵那个化了水的……死尸身上取下来的?” “不是,是全新的。
”他温存的语调被这一问搅得有些僵硬。
“干净不?”苏离离胆怯地再问一句。
“干净得很。
”这次有些咬牙切齿。
“那……那你用吧。
”她像被遗弃的猫儿,心知不免,纯然畏缩害怕。
祁凤翔沉默了一会儿,却缓缓松了手劲,只捉着她的手不动。
尽管几乎是被他抱着压在地上,苏离离却顾不上脸红,心里害怕,身子竟有些发抖。
祁凤翔松开她,坐起身,往后挪了尺许,靠在舱壁上。
他看着苏离离趴在舱板上抽泣,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忽然低头,将那枚钉子在自己左手虎口比画了一下,缓缓扎了下去。
苏离离觑见他这个动作,大惊,一噎之下,抽泣止住了,停顿了片刻,转化为打嗝:“嗝……”她想努力克制,却毫无办法,“嗝……” 船舱里一时诡异非常,祁凤翔徐徐用力将钉子扎得更深,始终冷静,却有深沉的狠厉。
他默然注视着自己的手,良久,拔出钉子扔到窗外。
手上有鲜红的血涌出,他视线随着那枚钉子划出的弧线,没入水面,眼光凝在波纹上不动。
静谧中只有苏离离不时打嗝的声音。
他的神色平静冷淡,苏离离却觉得他此刻的情绪杂乱而难以捉摸,像地下的岩浆涌动,一会儿要是喷涌起来,不知会不会把她抛尸沉江。
“嗝……”苏离离手脚并用爬向舱口,推开舱门,却见孤舟一艘,泊在江边,离岸丈余又没有舢板。
她也顾不了许多,就想往水里跳,刚摸到船边,衣领一紧,被人提了回去。
祁凤翔凉凉地嘲笑道:“苏老板,你这是要投江自尽吗?这边太浅了,我可以帮忙把你扔到那边。
” “嗝……不是,我是……嗝,想上岸活动活动……嗝。
”她万分沮丧,痛恨自己没用,方才不仅被他吓哭了,此时还不住地打嗝,既影响说话的连贯,又影响说话的气势。
祁凤翔看着她,默然良久,忽然笑了一笑,道:“你还真是不经吓。
” 苏离离往日唯觉他笑里藏刀,此刻却巴不得他戴上这副假惺惺的面具,正在脑海里搜刮着话来答,祁凤翔已递过一杯白水,“喝水。
” 苏离离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连续地喝了下去,放下杯子,打嗝止住了。
一下子安静下来,苏离离倒不知该说什么好。
祁凤翔却又倒了一杯水,自己抿了一口,自语道:“我曾经听一个大夫说,打嗝是因为紧张。
看来果然不错。
” 苏离离“呵呵”假笑了两声,“那是因为你用刑讯逼供来吓我。
”她把“吓”字咬得格外精准。
“其实审讯女人,不必让她痛苦。
”他眼神暧昧,眼角的线条流出神韵,“而该让她快乐。
可惜你不是女人,顶多算个孩子。
” 孩子就孩子吧,不跟他做无谓的辩解,以免惹祸上身。
她干笑道:“那是,那是,你相信我没有你要的东西就好。
” 祁凤翔置杯大笑,且笑且答道:“我不相信!我本可以杀了你,也可以让人审你。
” “那……那你为什么不?”苏离离问出来就想打自己耳光,真是找死。
“因为我答应过别人。
”他收了笑意,只剩一派清冷和煦。
苏离离渐渐睁圆了眼睛,“谁?” 祁凤翔不答,苏离离也顾不上怕他,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是不是木头?”祁凤翔袖口洇染着团团血色,由深及淡,似桃花雾雨,手腕上猩红蜿蜒如渠,虎口伤处却已止住了血。
他皱眉看看那只手,道:“你可知道皇上是怎么死的?” “被鲍辉杀死的。
” 他摇头,“是你那个木头杀死的。
” 苏离离这么久以来,骤然得到木头的消息,渺茫的期待与难以置信交叠冲突,竟愣在了那里。
祁凤翔淡淡道:“鲍辉虽有不臣之心却没那么蠢。
弑君会成为天下诸侯群起而攻之的借口。
皇上暴死,无论是不是他做的,都可以算在他头上了。
我和江……和木头定了个约,他替我杀皇上,我替他杀鲍辉。
” 苏离离蓦然想起祁凤翔定的那具棺材,木头亲自刻了符咒,刀刀峻峭,要让鲍辉永不超生,“他和鲍辉有仇?” 祁凤翔点头笑道:“有仇,家破人亡之仇。
” “他是谁?” “哈哈哈哈,你和他朝夕相处两年,竟然问我他是谁?你真是单纯得像个傻子。
”他笑得肆无忌惮,骂得痛快淋漓。
苏离离默然,她确实该被嘲笑,不明不白地救了一个人,到头来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然而她忍不住要问:“他在哪里?” 祁凤翔顿了一顿,才道:“我也不知道。
” 苏离离审视他的表情,一无所获。
木头杀了那昏君……可皇帝岂是这么容易杀的,时绎之武功如此高强,这样的人皇帝身边还不知有几个。
她突然紧张道:“他……他是不是死了?” 祁凤翔颇不耐烦,“没死,也许他另有事做。
” 扶归楼头,欠钱君说,还找别人做什么,我去就是了。
祁凤翔说我没有合适的人,不行,必须得有十足的把握。
苏离离灵光一现,忽然就回过神来,“他和鲍辉有仇直接杀鲍辉不就完了,为什么要和你定下这个约定,替你杀皇帝,让你替他杀鲍辉?” 祁凤翔叹道:“你真是蠢得让人想打你。
他为什么这么做,我也不知道,兴许是想替你报个杀父之仇,顺便跟我叫板,迫我答应不许伤了你。
” “可他叫我不要相信你,他自己却信你?”苏离离万念之中,慌不择言。
祁凤翔微眯起眼睛,望进她眼眸,“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 “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只对值得信的人守信用。
他正是少数这样的人之一。
”见苏离离听得愣愣的,他手指在她眉心一划,看白痴一样怜悯地问,“明白了吗?”衣裾轻拂,转身到船头上去了。
苏离离犹自发呆。
木头原来什么都知道,他知道祁凤翔盯上了苏离离,才与祈凤翔定约不许伤她。
为了这个,他替祁凤翔杀人,为她报仇。
祁凤翔果然也杀了鲍辉,果然也按下《天子策》的秘密,没有当真逼迫她。
可是木头呢?木头在哪里?她一时只觉得杂念纷乱,耳中渐有万马踏蹄般的轰鸣,鼻间仿佛嗅到了尘土飞扬的味道。
苏离离猛然自发呆中醒转,钻出船舱,见祁凤翔临风而立,衣袂飘飞,注目远方。
苏离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西南方远远的地平线上,太阳将出未出,大队的骑兵暗云一般压来。
苏离离惊道:“什么人马?” 祁凤翔的目光却幽深辽远,平静得出人意料,“幽州戍卫营。
”淡漠的语调像蛰居的豹,潜藏着万千杀机,“为战之略,需谋全局。
一招既出,岂能随意更改。
陈北光如此庸才,即使盘踞一方,也不足为我对手。
” 他伸出手去,染血的手指盈盈舒张,晨晖明灭间,沉静的姿势像开出了一朵佛光潋滟的红莲,却衬在暗沉杀戮的背景上。
苏离离从旁看去,仿佛已触到了烽烟征尘的厉烈快意与凌驾万物之上的悲厌冷清。
祁凤翔太过复杂莫测,苏离离瞬间明白,自己永远不是他的对手。
扶归楼一时的巧言令色,恍若隔世,幼稚无比。
苍穹之下,风尘之上,人如飘萍无依。
苏离离一觉醒来,窗外阳光明媚,倒让她想起佛经里的一个故事。
一人上山砍柴,路遇猛虎。
惊急之中攀上岩壁一根枯藤,勉强躲过虎口,却见头顶一鼠正在啃噬那根藤条。
下有老虎咆哮,上有老鼠咬藤,危急中忽见眼前草藤上开着桑葚。
他摘下一枚一尝,觉得甘甜无比。
艰难困苦固然充斥人世,细微处的甜蜜满足却令人心生欢喜。
人生即使是一场大的破败,勘不破的人仍要经营小的圆满,比如苏离离望见这灿烂阳光,便一跃下地,跑出了草屋。
门前有大片的桃花,灼灼其华,让她心情大好。
仰头看去,一片落英徐徐掉落,无声,却摸得到时光静谧的痕迹。
耳畔有人清咳一声道:“苏造办,今早营里来搬了箭矢。
这是点的数,你签一下。
” “哎,哎。
”苏离离接过来,哀叹连连,不知祁凤翔究竟做何打算。
那天清晨,祁凤翔一跃上岸,将她扔在渭水舟中,临去只说了一句,“好好待在船上,敢下水我就让你溺死在水里。
”苏离离只好趴在船沿望断春水,终于等来了那位书生小白脸,正是扶归楼的哈将军。
苏离离饥饿中见着熟人,虽是祁凤翔的人,也觉得激动了。
激动之下脱口叫道:“哈公子好啊。
”见来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苏离离想了半天,“啊——应公子。
” 应文摇头轻笑,“苏姑娘好。
” 应文办事缜密,有条不紊。
当即找来舢板,将苏离离带下船,安顿在桃叶渡旁边的小镇。
祁凤翔大军当日便驻在渭水南岸,使手下大将李铿去攻陈北光屯粮草的成阜。
陈北光一面亲自修书来质问祁凤翔,一面手忙脚乱调兵抵御。
祁凤翔拿到书信扫了一眼,笑了笑,随手撕了。
应文第二天带给苏离离一纸任令,乃祁凤翔手书,命她为箭矢造办主管,盖了右将军大印,下辖一百个工匠。
苏离离见令,哭笑不得,辞受两难。
应文道:“苏姑娘不必为难,祁兄用人自有道理。
让你造办,你就照办吧。
” 苏离离莫名其妙地上任了,官邸就在桃叶镇的这片草屋里。
上任之后发现祁凤翔哪里是眼光独到,简直是剥削压榨的本性不改。
箭矢造办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难得一个精细。
箭矢在战斗中消耗颇大,每人每天要造箭百支以上,按造箭支数记账行赏。
不同的箭头有不同的射程,箭杆的削凿、箭羽的偏正,都是影响射击效果的东西。
偏偏苏离离做惯了木工活计,触类旁通,半天不到,熟练至极,监督造办,一眼看出优劣。
营中各部每日往来搬取点数,需要详细记明,账册烦琐。
偏偏苏离离记惯了账,谁家做什么样的棺材,什么时候取,做到什么程度了……比这箭矢制造烦琐得多。
于是……她一经上任,便万分胜任,少不得操劳辛苦。
闲暇之时,仰天长叹,小时候没见八字带官杀,怎么在军中做起官来了。
一时高兴,将那剩的木料敲敲打打,研究尝试了数日,做出了一具一寸长的小棺材,盖、帮、底俱全,还上了漆,和真棺材无异,只是尺寸玲珑一些。
她心里高兴,在这棺材首尾凿上两个小孔,加上线绳底穗,做成个饰物。
趁应文来此,为答谢这些日子的关照,便送给了他。
应文见了这袖珍棺材,清俊的脸庞抽搐了一下。
苏离离捧着棺材,像捧着最宝贝的孩子,侃侃而谈。
棺材者,升官发财也。
常常戴在身边,可以带给你一个超然的心态,无畏生死;可以带给你一份沉着的智慧,贯穿始终;可以带给你一个灵魂的归宿,心安意得。
想要在这纷繁复杂的尘世获得一方宁静祥和的天地吗?戴上这具棺材吧。
晚间,应文回到营里,腰带上没佩玉饰,却挂了具棺材。
祁凤翔听他如此这般把话重复了一遍,绝倒在中军大帐,笑得伏案抽搐。
心情一好,打起陈北光来越发神出鬼没,奇谲难测,手掌一翻,尽下冀北十三县,更将成阜围得铁桶一般。
陈北光粮草不济,拼不得,亲自领兵去解成阜之围,前脚刚走,祁凤翔便施施然渡江占了冀北首府太平,住进了陈北光的将军府。
陈北光进退两难,拼尽手下兵将,冲入成阜固守待援。
此时正是四月,夏始春余。
苏离离这造办也从江南做到了江北。
自渭水舟中一别,她再没见过祁凤翔。
有时候想起他来,觉得为了自己小命着想,此人还是少见为妙,早早打包回家才好。
这个想法一经吐露,应文便温文尔雅,波澜不兴地回她一句:“右将军不发话,谁也不敢放你走。
” 右将军者,祁凤翔也。
苏离离痛下决心,拟舍生忘死见他一回,求他放自己回去。
奈何祁凤翔军务繁忙,苏离离工务也繁忙,两下里见不着。
让应文带话一问,祁凤翔淡淡道:“她回去能做什么,整个铺子里就只她一人,日夜苦守也无甚趣味。
不如留在这里,帮我做点事。
” 苏离离死也不信祁凤翔军中会缺造办,那留她下来真是怕她孤单无聊?她断然地否决了这个解释,定是祁凤翔贼心不死,想追问那匣子的下落。
碍于木头的面子,不好对她明白下手,便想徐徐图之。
唉,木头啊。
再过两日,祁凤翔又来一道喻令,说她既想做棺材,那就做两具棺材吧,材料不限,厚薄不限,盖上刻字,一曰贪婪小人,一曰寡决匹夫。
苏离离悻悻地应了,拣了二流的松木板子慢慢地精打细造。
只要是做棺材,她都不愿马虎了事。
世上什么事最不可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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