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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5)

这个情开初的那一段,凤九是晓得的,其时与姬蘅也还没有什么干系。

三百多年前那一日,当葳蕤仙光破开符禹之巅,东华施施然自十恶莲花境中出来时,做的第一桩事并不是去教训燕池悟,而是揣着她先回了一趟太晨宫。

茫茫十三天,桫椤倾城之下,几十个仙伯自太晨宫一路直跪到一十三天门,为护锁魂玉不周而前来请罪。

东华踩着茫茫青云、阵阵佛音,目不斜视地直入宫门。

众仙伯自感罪责深重,恨不得以头撞地。

其中有许多都是洪荒战史中赫赫有名的战将,她念学时从图册上看到过一些。

东华特地点了整个太晨宫最细心的掌案仙官重霖来照看她,但她不想被重霖照看,她觉得东华给她换换药洗洗澡顺顺毛就挺好,于是小爪子抓住他的衣襟不准他走。

东华伸手将她拎得一臂远,她的爪子短,在半空中扑腾许久也够不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沮丧。

胆大点儿的两个仙婢在一旁哧哧地笑,她觉得自尊受到伤害,愤怒地瞪了她们一眼。

东华淡漠的眼底也难得泛出点儿笑意,将她放在软榻上,摸了摸她的头,她认为这是觉得她可爱的意思,眼瞅着这个空当,打算再无耻地蹿上他的胸口。

他却已经在她身周画了个圈,结起一道禁住她的结界,吩咐静立的几个奴仆:“小狐狸十分活泼,好好照看,别让它乱跑,免得爪子上的伤更严重。

” 她还是想跟着他,使出撒手锏来嘤嘤嘤地假哭,还抬起爪子假模假式地擦眼泪。

大约哭得不够真诚,抬眼瞟他时被抓个正着,她厚颜地揉着眼睛继续哭,他靠在窗边打量她:“我最喜欢把别人弄哭了,你再哭大声点。

”她的哭声顿时哑在喉咙口。

见她不哭了,他才踱步过来,伸手又顺了顺她头上的绒毛:“听重霖的话,过几天正事办完,我再到他手里来领你。

”她仰头望着他,良久,屈服地、不情不愿地点了个头。

凤九记得,那时东华俯身看着她的表情十分柔和。

其实如今想来,同她姑姑看戏本子或者司命看命格簿子也没有什么两样,那确然是……瞧着宠物的神情。

凤九叹了口气。

都是些历历在目的往事,遥记这一别后,足有三四天东华都未出现,最后是她等得不耐烦,骗重霖解开了结界,待她偷溜出去寻找东华时,半道在南天门遇到了他。

此前她并不觉得这三四天里能发生什么大事,若干年后的此时听燕池悟眉飞色舞一番言说,才晓得这几天里的事竟件件惊心动魄。

这是她、东华、姬蘅三个人的故事中,她不晓得的那后半截。

东华失踪的那几日,毫无悬念是去找小燕壮士单挑了,且毫无悬念地挑赢了。

关于这一段,小燕壮士只是含糊地、有选择地略提了提,末了揉着鼻子嘁声道:“其实,按理说和老子打完了,他就该打哪来滚哪去,老子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晃去白水山。

” 凤九顶着一片从山石旁采下来的半大树叶,聊胜于无地遮挡头顶毒辣的日头,接口道:“大约打完架他觉得还有空,就顺便去白水山寻一寻传说中的那一对龙脑树和青……” 这个说法刺痛了小燕壮士一颗敏感且不服输的心,他用忧郁而愤怒的眼神,将凤九口中最后的那个“莲”字生生逼退:“老子这么个强健的体魄,在你眼中竟是个弱不禁风的对手吗?他和老子打完架,竟还能悠闲地去游游山玩玩水赏赏花看看树吗?” 凤九默默无言地瞧他片刻,面无表情地正了正头顶的树叶:“当然不是,我是说,”她顿了顿,“他也许是去白水山找点儿草药来给自己疗伤。

” 小燕壮士显然比较欣赏这个说法,颔首语重心长道:“你说得对,冰块脸为了给自己找一些疗伤的草药,于是,他瞎晃到了白水山。

”他继续讲这个故事,“要不怎么说老天不长眼,偏偏这个时候,姬蘅也跑去了白水山……” 诚如凤九所言,东华转去白水山,的确是为寻传说中的那两件调香圣品。

白潭中长了万来年的青莲和依青莲而生的龙脑树,是白水山的一道奇景。

因两件香植相依相傍而生,令莲中生木香、木中藏花息,万年来不知招了多少调香师前仆后继。

这个仆字,乃因白水山本身就很险峻,加之白潭中宿着一条猛蛟,稍没些斤两的调香师前来,一概葬身潭中,成了猛蛟的一顿饱餐。

凤九小的时候一直很想收服一条猛蛟当宠物,对这条名蛟有所耳闻,是以当东华回到太晨宫,漫不经心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包烘干的青莲蕊和几段龙脑树脂时,她就晓得她曾经很中意的那条白水山的名蛟,怕是倒霉了。

而姬蘅前去白水山这件事,涉及赤之魔族他们一家子的一桩隐秘。

姬蘅还很小的时候,她的哥哥赤之魔君煦旸就给她配了一个侍卫专门照看她。

这个侍卫虽然出身不怎么好,但从小就是一副聪明伶俐的长相,在叔伯姨婶一辈中十分吃得开,最得寡居深宫的王太后的喜爱。

以至于当煦旸察觉到配给姬蘅这么个漂亮小童不大妥当,打算另给她择个丑点儿的时候,首先遭到了他们老娘的激烈反对。

王太后一哭二闹三上吊,还不大懂事的姬蘅也在一旁揉着眼睛瞎起哄,叫做闵酥的小侍卫一脸天真地拽着他的袖子摇:“君上,你把太后弄哭了,快去哄哄她呀。

”煦旸一个头两个大。

煦旸败了。

煦旸从了。

后来小侍卫闽酥逐渐长开,越发出落得一表人才,煦旸看在眼中,越发觉得不妥。

闽酥同他们一道用饭,没动富含营养的芹菜和茄子,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

闽酥穿了件月白袍子,水灵得跟段葱似的,姬蘅赞赏地挨着他多说了两句话,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

闽酥半夜在小花园练剑,练剑就罢了,也不晓得在一旁备块帕子揩揩汗,受了寒如何能照顾好姬蘅,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

闽酥的马近日病了,出行不便,若姬蘅交给他一个长路的差使,如何能利索地办好,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

于是煦旸下了一道旨,大意分为四点:第一,每个人每顿必须吃芹菜和茄子;第二,宫中不准拿月白的缎料做衣裳鞋袜;第三,出门练剑要准备一块帕子揩汗,没准备的将重罚;第四,宫中建一个官用马匹库,谁的坐骑病了,可以打张条子借来用。

果然,这个官用马匹库建好,刚把收来的马放进去,闽酥就喜滋滋地跑来领了一匹走,且近日他因坚持吃芹菜和茄子,纤细的身子骨看来壮实了许多。

煦旸一边觉得欣慰,一边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姬蘅。

他感觉自己用心良苦。

身为魔族的七君之一,煦旸的宫务向来多且杂,每日却仍分神来留心他的妹妹和这个一表人才的小侍卫。

今日闽酥同姬蘅说了几句话?是不是比昨天多说了两句?闽酥挨姬蘅最近时隔了几寸?是不是比昨天又挨近了一寸?一件一件,他都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忧心着。

且只要闽酥在场,他的眼神总要不由自主地朝他扫过去,瞧瞧他身上有没有对姬蘅有非分之想的端倪。

但是,直到同天族议完姬蘅的婚事,定下来要将她嫁进东华帝君的太晨宫了,他想象中的他们俩有私情的苗头也没有出现。

他心中不知为何,略有一丝淡淡的失望,但多年来倒是头一回觉得闽酥妥当了,觉得他这个伶俐的模样低眉顺眼起来还是有几分惹人怜爱的,慢慢地,同他说话的声调儿不由自主地比往常柔和了几分。

不知怎的,自打这之后,煦旸就瞧见闽酥时常一个人坐在小花园中默默地发呆。

煦旸施施然地走到他面前,他也难得能发现煦旸几次,倘回过神来发现了煦旸,不待煦旸说上一两句话,他像兔子一样蹭地一溜烟就跑了。

有一回煦旸实在好奇,待他又想遁时,一把拎住了他的后衣领,谁想他竟连金蝉脱壳这一招都用上了,硬生生从煦旸手底下挣脱逃开,徒留一件衣裳空荡荡在他手里,轻飘飘荡在风中。

煦旸握着这件衣裳,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觉得有点儿奇怪。

后头好几天,煦旸都没有再见过闽酥,或者远远瞧见一个衣角像是他的,定睛一看又没了,煦旸疑心自己的眼睛最近是不是不大好使。

煦旸从小其实很注意养生,一向有用过午饭去花园里走一走的习惯。

这一日,煦旸走到池边,远远瞧见荷塘边伏着一个人,像是几日不见的闽酥。

煦旸收声走过去,发现果然是他,穿着一袭湖青衫子,跟条丝瓜似的正提笔趴在石案上涂写什么,神情专注又虔诚。

煦旸晓得闽酥自小不爱舞文弄墨,长到这么大能认得的字不过几百个,这样的他能写出什么来,煦旸的心中着实有点儿好奇,沉吟半晌,隐身到闽酥身后随意站定。

池畔荷风微凉,软宣上歪七竖八地已经躺了半篇或图或字,连起来有几句竟难得的颇具文采,像什么“夜来风色好,思君到天明”,就很有意境。

煦旸这么多年虽一直不解风情,但也看出来,这是篇情诗,开篇没有写要赠给谁,不大好说到底是写给谁的。

煦旸手一抬,将那半篇情信从石案上利落地抽了起来。

闽酥正咬着笔头苦苦沉思下一句,一抬头瞧见是他,脸腾地飞红,本能地劈手去抢,没有抢到。

和风将纸边吹得微微卷起,煦旸一个字一个字连蒙带猜地费力扫完,沉吟念了两句:“床前月光白,辗转不得眠。

”停下来问他,“写给谁的?” 平时活泼得堪比一只野猴子的闽酥垂着头,耳根飞红,却没有答他这个话。

煦旸了然:“写给姬蘅的?” 闽酥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煦旸在他面前继续站了一站,瞧着他这个神似默认的姿态,慢慢地怒了。

这个小侍卫居然还是喜欢上了他的妹妹,从前竟然没有什么苗头。

他思忖着,难道是因过去没有遇到什么波折来激一激他?而此回自己给姬蘅定下四海八荒一等一的好亲事,倒将他深埋多年未曾察觉的一腔情激了出来?瞧这个模样,他一定是已经不能压抑对姬蘅的情了吧,才为她写出这么一封情信来。

当然,姬蘅是多么惹人喜爱的一个孩子,无论如何是当得起这封情信的……煦旸烦乱地想了一阵,面上倒是没有动什么声色,良久,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两天后,燕池悟于符禹之巅同东华单挑的消息在空寂了很多年的南荒传开,一来二去传到了姬蘅耳朵里。

姬蘅心中顿生愧疚,在一个茫茫的雨夜不辞而别,独自跑去符禹山劝架了。

姬蘅离家的后半夜,几个侍卫闯进闽酥房中,将和衣躺在床上发呆的他三下五除二捆绑起来,抬着出了宫门。

煦旸在水镜这头自己同自己开了一盘棋,一面琢磨着棋路,一面心不在焉地关注镜中的动向。

他瞧见闽酥起初并未那么呆傻地立着任侍卫们来拘,而是伶俐地一把取过床头剑挡在身前同众人拉开阵势,待侍卫长一脸难色地道出“是君上下令将你拿往白水山思过”这句话时,他手中的宝剑才掉落在地,哐当一声,令站着的侍卫们得着时机,蜂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

在闽酥束手就擒的过程中,煦旸听见他落寞地问侍卫长:“我晓得我犯了错,但……君上他有没有可能说的不是白水山?”侍卫长叹了一口气:“君上吩咐的确然是白水山。

”听到这个确认,闽酥垂着头不再说话。

煦旸从各个角度打量水镜,也打量不出他此刻的表情。

只是在被押出姬蘅的寝宫时,煦旸瞧见他突然抬头朝他平日议政的赤宏殿望了一望,一张脸白皙得难见人色,眼神倒是很平淡。

将闽酥暂且关起来,且关在白水山,作出这个决定,煦旸也是费了一番思量。

说起来,四海八荒之间,最为广袤的土地就是魔族统领的南荒,次广袤的乃鬼族统领的西荒。

像九尾白狐族统领的青丘之国,下辖的以东荒为首的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五荒,总起来也不过就是一个南荒那么大。

天族占的地盘要多一些,天上的三十六天、地上的东西南北四海并北荒大地都受他们辖制,不过天族的人口的确要多一些,且年年四海八荒神仙世界以外的凡世修仙,修得仙身之后皆是纳入天族,他们的担子也要沉一些。

然而,虽然魔族承祖宗的德,占据了四海八荒最为广袤的一片大陆,方便统辖,但这块大陆上穷山恶水也着实不少,白水山就是其中最为险恶的一处。

来了就跑不脱的一座山,是附近的村落对这座山的定位。

此山山形之陡峻,可说壁立千仞、四面斗绝,山中长年毒瘴缭绕,所生草木差不多件件含毒,长在其间的兽类因长年混迹于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中,脾性也变得十分暴躁凶残。

谁一旦进了这座山,不愁找不到一项适合自己的死法,实乃一片自杀的圣地。

是以闽酥听说煦旸要将他拘往白水山,脸色灰败成那个模样,也不是没有原因。

其实思过这等事,在哪里不是个思,煦旸千挑万选出白水山,一来是将闽酥同姬蘅分开,他觉得倘若闽酥胆敢同姬蘅表这个白,姬蘅是个那么纯洁又善良的好孩子,指不定就应了他,成为一桩王族丑闻。

二来将闽酥发往白水山,就算姬蘅从符禹山回来晓得他被罚了,本着从小一起长到大的交情要去救一救他,也没有什么门路,大约会到自己面前来闹一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之事,他本着一个拖字诀拖到她同东华大婚了再将闽酥放出来,这个做法很稳妥。

再则闽酥自小的本领中最惹眼的就是天生百毒不侵,虽然白水山中猛兽挺多,但他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卫,连几头猛兽都降伏不了,也不配当公主的侍卫。

怀着这个打算,煦旸轻飘飘一纸令下,将闽酥逐出了宫。

闽酥隔着水镜最后望过来那一眼,望得煦旸手中的棋子滑了一滑,沿着桌沿一路滚下地,煦旸看出来他那双平淡的眼睛里其实有一些茫然。

煦旸捡起滑落的棋子想,他自小没有出过丹泠宫,将他丢进白水山历练历练,也不是什么坏事。

万一闽酥回不来怎么办,他倒是没有想过。

姬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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