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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有两个人。
” “嗯,他走了。
左格尔呢?” “多亏萤火聪明,买了两样东西就折返,说是早觉卓伊勒不对劲。
他怕左格尔生事,先救了我,我不放心你们,买马追过来,好在少爷你留了记号。
萤火说,不见我们回去,他不会弄醒左格尔。
” 紫颜淡淡一笑,又是欣慰又是无奈,叹道:“他真明白我,既让你来,就知我不会有事。
你呀,始终不如他沉得住气。
卓伊勒刚走,一定追得上,你能骑马么?” 长生挣扎站起,摸摸膝盖,点了点头,刚走一步,腿一软,身子瘫下去。
紫颜扶了他,蹙眉道:“罢了,你这个样子……跟我回去,叫萤火帮你看看伤。
卓伊勒自己走未必是坏事,他吃了那么多苦,比很多人要来得坚强。
” “我没事,我要和他说最后的几句话。
”长生挺直腰杆,强忍疼痛去拉缰绳,“他可以走,我们本来就要想法子让他在那十日里逃走,但他不能不告而别。
就算我们和他素昧平生,就算他是自己用计逃走,我们毕竟没有亏待他!少爷,你和我忙了半天,凑足一百金是为了什么?我不图回报,因为我一心想救他,想和他做朋友!他这样走怎么行?当作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吗?”他说到激动处,手无论如何抓不住缰绳,而后,两行眼泪无声地流下。
他真心想结交的人,并不在乎他给的友谊。
他的渺小,连一个陌路人也看得到。
不禁心灰意冷。
“少爷,想让一个人,明白另一个人,是不是不可能?” “就算当时不明白,只要心意到了,也许慢慢地,对方就会懂了。
”紫颜把缰绳塞在他的手里,凝视他意兴阑珊的眼,柔声道,“你去追他。
把想说的话,一句句说给他听。
哪怕他仍拒绝你的好意,起码将来,你不会后悔。
” 将来。
长生想,漫长而匆匆的一生,有几人值得守望?也许真的,陪在少爷身边,这辈子就够了。
可他分明在企盼更多人善意的眼神,幻想有日也能呼朋唤友,这一切幻想,难道只是奢望? 长生心情沉痛地骑上马,紫颜轻拍马股,道:“我就在你身后。
”长生看了少爷一眼,他是明白的。
扬鞭,仿佛一鞭打下,挥去那个懦弱瑟缩的自己。
那一跌带来的伤,再骑马愈加鲜明刻骨,颠得整个人如同大卸八块,手脚几乎不听使唤。
但跟了马儿穿梭在密林里,长生觉得慢慢将心中阴霾丢了在后面,总有一段新的路等他踏过。
除了树木,还是树木,道路并不好走,风波岭高高低低的山坳,像极了不平静的人生,人和马只能在羊肠小道上缓步前行。
长生打马赶了一里多路,仍不见卓伊勒的影子,一时情急,高喊道:“卓伊勒!卓伊勒!”纤弱的声音在寂静山岭间骤然放大,一波波传了过去。
再赶了没多久,树林间一个淡红的人影牵马伫立。
长生连忙翻身下马,正想招呼,卓伊勒用匕首冷冷划下距离,注视长生的目光透着强烈的排斥。
长生被他的眼神一吓,嚅嗫地道:“我……我来送你,你想不想留下和我们……”卓伊勒将匕首护在身前,“你来做什么,我又不欠你!为什么总缠着我?”森然瞪着长生,“觉得我奇怪好玩?把我当玩具还是……” “不,我只是不想让你孤单一人!”憋在心底的话突然畅快喊出,长生忘了周身的疼痛,伸手去拉卓伊勒,“我们撇下左格尔如何?有少爷在一定做得到,你和我们一起去旅行,就不怕有人再欺负你。
” “不要你多管闲事!”卓伊勒恶狠狠地推开他的手。
匕首如一只孤傲的鹰,掠过长生的胸口,生生割开前襟,刺破上臂,拉出两道深深的血痕。
长生呆得忘了叫唤,鲜血瞬间染红衣袖,他像个瓷娃娃,轻轻一碰就粉身碎骨。
长生回头寻找紫颜,看见少爷在几丈外惊讶地下马,他的手抬起,想让紫颜不要担心,剧烈的疼引来了更多呻吟。
卓伊勒出手过重,始料未及,想过去探看,又迟疑地留在原地,咬唇站在秋枫火身边不动。
紫颜肃然撕开长生伤口处的衣裳,从怀中取了药抹上。
卓伊勒心想,这人真是什么宝贝都有,又苦笑了笑,竟有心力胡思乱想这些。
长生站了不动,发青的脸面向卓伊勒,眼里是似曾相识的倔犟。
卓伊勒的手微微发抖,长生的眼神令他握不住匕首,只能颤颤地用双手拿紧了,防御地护住自己。
“不用匕首,你也能打得过他。
”紫颜转头对卓伊勒说,没有责备,只是叹惜,“武器是用来保护人的,这里没人想伤害你。
” 卓伊勒沉默地收起匕首,既内疚又羡慕,看紫颜小心地为长生包扎,一举一动充满关爱。
他伤感地想,如果受伤的是他,又有谁会悉心照料,待他如掌上呵护的宝? 紫颜简单地包扎好伤口,长生迫不及待地挣脱开来,踉跄地走到卓伊勒面前,伸直右手递出拳头。
他决定最后努力一回,无论成败,至少问心无愧。
“不管将来你去哪里,此时此地,我是真心想和你结交。
”长生的语气难得严肃与顿挫,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我不是可怜你、同情你,也不是觉得你古怪新奇,我只是很想认识新朋友,而你顺眼、不难看。
”他停了一停,忽然温柔地凝视卓伊勒的双眼,神往地说,“其实你的眼睛很漂亮,我从来没见过蓝色的眼睛。
”自从紫颜将眼珠易容成蓝色,长生就觉得,这天空与湖水般的颜色,令人无限向往。
卓伊勒俊脸通红,抓住他缠绕绑带的手臂,长生疼得“哎哟”一叫。
卓伊勒立即松手,长生道:“我没事,你算是答应了?”卓伊勒鼻子一酸,极快地点头道:“好。
”长生欣喜地一笑,卓伊勒见了,明明觉得他很可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愧疚、歉然、感怀身世,复杂的心情从泪水中迂回宣泄。
他眼中流离失所的伤痛,触发了铭刻在长生心底的印记,隐隐牵动长生回想到一星半点的过去。
往昔支离破碎。
长生被勾出难过,不自觉拍打卓伊勒的肩膀安慰,浑不知少年长泪直流,将他肩头哭得斑斓成霜。
鱼人泪大半洒在长生的披风上,翠毛锦外泛出一粒粒宛若水晶的透明珠子,有的泪水在凝结前一半渗入了织物的纹路,就如生了根,牢牢镶嵌在披风上,隐约闪光。
长生察觉到卓伊勒的失态,忙道:“这些眼泪好看得紧,能让我收着吗?”卓伊勒一愣,哀愁的情绪一下煞住了,红着眼道:“有什么好看,像鱼眼睛,又陷在衣服里,不能用。
”长生一笑,认真地脱下披风折好,“我喜欢就成,不一定非要用。
鱼眼睛怎么了,你们不就是鱼人么?” 卓伊勒瞪了眼睛道:“谁说?什么鱼人泪,波鲧族远离海域,才不是鱼。
”长生道:“可是你看,波、鲧,两个字不是水就是鱼,兴许你们祖先是鱼人,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卓伊勒连连摇头,“那是你们汉人的写法,在我们的部落,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波鲧这个音,说的是‘太阳之子’,我们是太阳神的儿子,多么尊贵。
”长生道:“咦,可是你自己也这样称呼——波鲧族。
太阳之子,为什么眼泪会成珠?明明就是水里的部族。
”卓伊勒“哼”了一声,仰头道:“那是你不懂我们的语言,若不是北荒崇尚你们的文化,我才不会承认我们叫什么‘波鲧族’。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辩到后来又推推搡搡。
紫颜笑吟吟地在一边望着。
他们慢慢消弭了隔阂,卓伊勒的脸上甚至浮起笑容,拉了长生寻找落脚的大石,两人并肩坐了。
卓伊勒指了伤口向长生道歉,长生故意板了脸,叫他说笑话赔礼,卓伊勒一时想不出,笨笨地说了个一点不可笑的笑话,长生即刻揶揄。
两人胡闹着,笑得前仰后合。
银海生波,被长生打趣的卓伊勒,捂了肚子狂笑,竟有两滴泪分别从眼角落下。
饱满圆润的泪,如精灵活泼地跳出。
长生惊奇地目睹眼泪在轻巧的滑落中,陡然脱胎换骨,历劫转世,坠成两粒细小透薄的明珠。
他情不自禁接住它们,捧在手心,炫耀地叫紫颜来看。
“少爷,这比你昔日替照浪易容的银海珠,要强得多!” 紫颜悠悠地道:“你求卓伊勒送给你,就当谢你来送行罢。
” 长生郑重地请求卓伊勒相赠。
少年点头应了,默默地想,他从不知道笑也可以流泪,个中滋味,是这对奇妙的主仆令他感受。
可惜他的族人无法体会,可惜留给他的时间太短。
告别紫颜和长生,他要去哪里呢?卓伊勒不禁又惆怅起来。
长生看出他的顾虑,不舍地问紫颜道:“少爷,我们真的不能收留他?”卓伊勒嘴硬道:“我没说要你们收留,我可不想再见到左格尔。
” 紫颜沉吟道:“你想不想向世人证明,波鲧族的眼泪,最多不过能改变眼珠的颜色,并没有救死扶伤的功效?”卓伊勒道:“当然想。
我们的部落没幸存下来,如今能救一个就是一个,我不想其他部落也有同样命运。
你……难道有什么法子?”紫颜叹道:“说不上是法子,只想让你去找一个人。
如果他能收留你,假以时日,或许世人就会淡忘甚至嫌弃所谓的鱼人泪。
你想不想一试?” 卓伊勒将信将疑,“他是谁,竟有这般本事?” “他是一名神医,座下弟子无数。
唔,你知道,如果连神医也说鱼人泪是骗人的,是不是凡夫俗子会比较相信呢?”紫颜微笑着递去一块绢帕,“江湖上敢去他那里惹事的人绝无仅有,你若是觉得有趣,不妨拜在他门下,赖定他一辈子。
” 卓伊勒看着绢帕上的字,眼里掠过一道光,“无垢坊,皎镜?” 长生拽拽紫颜,“我们以后能去看他么?”紫颜愉快地大笑,“你想去住上一年半载也行。
”长生欢天喜地,拉起卓伊勒的手雀跃不已。
卓伊勒微红了脸,眉宇间的烦恼渐渐淡去,笼着似有若无的浅笑。
有了来年相会的约定,离去时彼此珍重的道别宛如款款回眸,满溢他日相逢的期盼,不复有独闯天涯的孤凉。
长生将心爱的匕首“吹雪”赠与卓伊勒,卓伊勒不愿用左格尔的匕首回赠,特意从腕上褪下一只砂蓝色的碎石串子,“这是小时候我哥哥帮我串的,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每次看到它,我就想起哥哥。
”长生套在受伤的那只手上,庄重地道:“以后我瞧见它,也会想到你。
”卓伊勒戳戳他的伤口,掩嘴笑道:“你看到伤疤,想起我才是真。
”两人相视而笑。
“以后,你就是个医师了。
”长生望着卓伊勒脸上渐渐兴起的神采,为他欢喜。
“你呢?像紫先生那样做个易容师?” 长生若有所思,闻言竟出了神,瞳中露出一片迷茫,没有回答。
卓伊勒无措地回望紫颜,道:“我问错了吗?”紫颜道:“你知道该往何处去,他……自己并不知道。
”卓伊勒道:“先生不能告诉他吗?”紫颜道:“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前程如何,要看他的造化。
” 长生明白他内心的不坚定,自己对易容术始终没有紫颜那般热爱。
只是今趟卓伊勒的眼泪,不知怎地,令他感到易容术亲切的一面。
他兀自低了头想,也许很快有一日,能够洒脱地正视它,当卓伊勒学成归来时,他也能自信地展示娴熟的技艺,不负紫颜的期待。
眼看斜阳欲倾,长生不想耽误卓伊勒赶路投宿,取了银两塞在他怀里。
卓伊勒不肯收,被长生好说歹说应了,又说了两句体己话,骑上马没入丛林。
真要走了,卓伊勒拿得起放得下,竟没有回头。
那抹银红的亮色越来越远,长生的眼神也黯淡下去。
紫颜叫长生,“回去吧,侧侧一个人等我们呢。
不知道萤火给她买的东西,合她的意么?” 两人骑马回方河集。
行近狮子门,紫颜着手换过面容,让长生单独先行。
长生看了,也不去问他,将马在外市卖了,独自走回七香旅舍。
那两个军士连同其他人依然仔细盘查过往人等,紫颜安全过关后,牵马行到千户府前。
当初那人已不在了,这里只是他生长的国度。
紫颜想,重来方河集,自己想寻找的宝物,其实只是旧日的一点回忆。
至于那人的后代,虽然好奇与惦念,如果见了,又是一场牵挂,不如就此斩断前缘。
姽婳若知道,也许会怪他太过绝情,连玉雕也不曾留下纪念。
如此,才是他想要的真正告别。
长生在旅舍门口候着紫颜,两人一起回屋。
侧侧见他们终于回来,笑盈盈铺开一袭华美的裙子,轻纱透丽,丝线夺目,下摆招展,帛带张扬。
她瞥了两人一眼,见他们毫无反应,奇道:“长生要买的丫头呢?我给她绣了朱弦金线裙做见面礼。
还有,你叫萤火抱回来这十几样首饰绣品,定是列了单子叫他去买的,不曾亲自去挑,是么?” 紫颜没有接话,问长生道:“卓伊勒若是女娃,你会这么热心?”侧侧道:“打住!莫非长生花百金想赎的,是个男孩子?呀,可惜。
当然赎女娃好,你再去集市上挑挑,定有中意的。
有你们三个爷们还不够麻烦!”长生红脸道:“我才不要他是女的,我要找个能一起喝酒打架的朋友。
”侧侧啧啧摇头,“你和少爷喝酒,和萤火打架便是,唉,我以为你长大了,竟还是不懂。
”又瞥着紫颜道,“喂,这就是你这个少爷的不是了。
” 紫颜微笑,“说到萤火,他人呢?” “在隔壁屋里守着一个叫左格尔的,那人晕着呢。
” 紫颜起身,长生和侧侧跟了去看,萤火见他们来了,捏了几处穴道,左格尔悠悠醒转。
紫颜早有一番说辞,将卓伊勒绑架他出集子,又将他丢在风波岭下,被萤火所救云云仔细说了。
失去了金饭碗,左格尔大为懊恼,紫颜道:“是我失职,当时若能阻止他离去便好,左格尔先生的损失,我愿出重金弥补。
” 左格尔想了想,道:“我只为求财,跑了卓伊勒固然可惜,紫先生如能捎我一程,结伴同游几个富庶城邦,叫我有财可发、有货买卖,大可不必赔我银两。
我虽然无用,多年跑北荒诸国,做向导绰绰有余,不知紫先生方便与否?快则一月,慢则半年,我就会离开,绝不拖累诸位的行程。
” 紫颜看着侧侧,征询她的意思,侧侧想了想道:“左格尔先生擅长的生意是什么?” “宝物鉴定。
尤其对各国的珠宝首饰,颇有心得。
” “好,我答应了。
紫颜,我们的马车应该能坐得下,若是嫌小,到外市换个再宽些的就是了。
” 于是次日一行人出发时,新马车厢体宽敞,抹金镶铜,四马各备金银鞍鞯一副,形制华丽。
左格尔慷慨地给四人送了厚礼,又自请驾马一日,萤火和长生便觉此人不是那般讨厌。
车出方河集,与风波岭背道而驰,长生挑开车窗的帘子,回望那个秋意朦胧的山冈。
渐行渐远,腕上深藏的碎石串却始终温热。
就像明年春天,这里又会是一岭葱茏青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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